霍达谢维奇·弗拉季斯拉夫·费里奇阿诺维奇(ХодасевичВладиславФелицианович,-)诗人,小说家,文学评论家,翻译家。出生于一个艺术者家庭。莫斯科大学历史语文系肄业。年开始发表作品。第一本诗集《青春(Молодость,)受象征主义影响很深,第二本诗集《幸福的小屋》(Счастливыйдомик,)逐渐摆脱象征主义题材和诗学。霍达谢维奇的成熟期是20年代初。《种子破土》(又译《走种子的道路》,Путемзерна,)是诗人较为重要的一本诗集,暴露出诗人面对一战和十月革命后新现实的复杂心理。一方面诗人以悲观厌世的态度,对过去、现在和将来漠不关心,不抱希望;另一方面,又表现出对俄罗斯复兴的期待。《沉重的竖琴》(Тяжелаялира,)是诗人这一阶段创作的总结,一个基本的主题就是寻根的主题。面对革命的震荡,诗人在俄罗斯黄金时代的文学中寻找文化之根。霍达谢维奇年移居国外,很快诗思枯竭。最后一本出版的诗集是《欧洲之夜》(Европейскаяночь,)。
“仅凭一首诗……”仅凭一首诗难以把一切说尽。生活神奇而隐秘地按序前行,你像是在给谁织一条长长的围巾,你仿佛是在等待你并不想念的人。缄默不语的线团正在往下滚落,你看一眼骨质的针钩它照例发黄,你不知道他来还是不来,你久等的客人会是什么样。他是否会在早上叩响你的窗棂,也许用无声的脚步在黑暗中走近。带着让你感到些许恐惧的微笑,把我们结成的维系一下子拆掉。王立业译心忘记——想起——忘记……而心,血淋淋的吝啬鬼,总是将俗世的刹那积蓄进巨大而沉重的拜匣子里。在热得让人发狂的卧榻上,疲惫的我,是否于一个个夜晚醒来——这颗心,使出全力往地窖塞进俗世刹那一袋又一袋。而如果时常将这颗心喑哑的跳动略略放轻——三卢布银币落到柜子底声响将会听得越发清晰。一群隐身背阴的大师在我垂死之时洗劫一空的不仅仅是许多沉甸甸的采欣,也还有诸多伪造的英几尼。王立业译“我将熄灭……”我将熄灭……我将熄灭……万念已成灰烬……我行将死去。此刻我的辛劳已是徒然,路迢迢远兮,任魂兮归去。天幕低垂,恶风肆虐,芳草枯靡,愁雾跌落;幸福的幻影朦胧而又破碎,人生——一场令人困顿的骗局。你安留此处,别随我而去阴雾浓处乃我归宿,前程未卜而又遥遥无期……听凭黑暗将我吞没。年10月30日王立业译“温馨的夜晚……”温馨的夜晚雨后散发着甜蜜。月亮在乌云的白色豁口疾步飞驰。灰色的草坪什么地方频频啼叫着长脚秧鸡。我的唇第一次和你调皮的唇贴在一起。触抚着你,我的双手正瑟瑟战栗……只过了十六年,从那时候起。王立业译鸽子你打开鸽笼的小门。一只白色的鸽子奋飞而出,扑向我的面孔捎来一阵疾风……好啦!莫非你给我的就是这悭吝的一瞬?我的朋友,难道你不会想起这八行短诗?年4月16-17日王立业译燕子睁眼看——透过白昼你会见到夜晚,它被照亮不是靠那张发烧的光盘。两只燕子徒然地挣脱开去,在窗前乱窜乱钻吱吱细言。不是靠棱角分明的羽翼触穿眼前那透明而又结实的膜片,既不靠鸟翅膀,也不靠自由心,飞身直上蓝天那边。趁这浑身的热血没从情欲中溢溅,趁你还没哭求得尘世的双眼——你不会变成神灵。等着吧,直盯盯地看,光亮如何四射,并不将夜色遮掩。年7月18-24日王立业译瓶塞儿浓烈碘水瓶上的木塞!它像你很快就朽碎!灵魂就是这般无形地将肉体蚀尽烧毁。王立业译“户外半暗半明”户外半暗半明。屋檐下有个窗户砰的一声。一道光一闪即逝,窗帘被撩开,一个人影迅疾从墙上掉下来——幸福啊,有个人头朝下栽倒:他瞬间把另一个世界见到。年12月23日王立业译“他没有睡去,只是忘记:……”他没有睡去,只是忘记:就有这样不幸的人。就连疲惫也合不上这双发了炎的眼睛。不管何时,无论何事他都梦不见,因阴曹地府总是钻入他的眼帘。难以忍受的寂寞,医院,有如一件上衣,穿得坏出了洞眼。年12月26日王立业译“有的人……”有的人因有诚实的妻子而幸福,去娼妓那里破门直入。有的人因最后的公正而正确,他无谓地去把空洞的正义追逐。年-年王立业译纪念碑起始在我,终结在我。我完成的事情堪为不多!但我依旧是牢固的一环:这就是上天赐我的幸福。在新的,然伟大的俄罗斯。在两条道路的交叉口,竖起我两副面孔的神像。那里有时光,风和沙丘……年1月28日王立业译快活依稀记得的一次高兴,一个夜晚的纵情狂饮;狂吃海喝,——酒醉饭饱,海喝狂吃,——又再次想要。醉眼迷离的人生实在是裸露入微,就像坐在他身旁女人柔韧的脊背。我看见沿着纤细脊梁滑动着一节节环骨,我瞬间将面庞贴上——香粉飞进我的口腔。随意的一招在笑话我,而我却高兴地将这让人沮丧的认知与一无所知的怡然相糅合。年5月25日-10月28日王立业译黄昏断想
白雪皑皑的黄昏,远处一片迷蒙,
房脊像无数把梳子在雪中飞奔。
落日的色彩粉红得出奇,
在穹隆浮腾。
静,如此地静,甜蜜,惆怅,
火苗串出窗棂张望……
钟声悠鸣格外静穆……
我哭泣,人们孤独……
永远孤独,伴着无尽的痛苦,
就这般,像我,也像那一个,
自慰中正借助忧郁声响,
在那里,断墙外,他正吟唱。
年11月5日
王立业译
“我抓起烟雾腾腾的火炬……”
我抓起烟雾腾腾的火炬,
漫无目的地奔跑在市区,
我身后无声洒落
火星汇聚的光柱。
我的身影闪烁过昏暗的广场,
脚步敲击在灰色的石板上,
向着远方的路灯跑步向前,
身披熠熠闪闪连绵水波的反光。
于是我将喑哑的静谧击碎,
风的呼哨在我耳畔猛吹,
你,黑色的都市,死一般沉睡,
而我于最后一个夜晚鲜活陶醉。
我所向之处,是你的边界之外,
向着空旷的田野,还有枯草的衰败,
在那里,血腥月色的反光下,
烟雾沉沉的空气说不出话来。
我让河水的平静涌起波动,
起跑跳入岑寂的河流深处,
我头上的波涛合拢在一起,
一股股水流激灭我的火炬。
我的火炬静静地漂浮而起,
它冷却、发黑,化作焦灰……
波浪将它冲到地面,
白色的泡沫将它洗涤……
年11月7日
王立业译
舞会在光滑的镶木地板舞步,将香水的虚假气味吸入,我将“她”寻觅。那一位?还是这一个?不清楚。我想,是鲜花的馥郁!寻的是她。想的是情欲。不必要的温柔。花样百出。也许有期待的痛苦?我自己不清楚,那是梦之所处。所有人都很亲近,我这般疲惫。他们那么平易可亲。我感到很累。我的愿望可谓低微?不知道,听凭他去,因这是舞会。年11月9日王立业译秋日黄昏浓雾头戴清冷而乳白的纱巾飘落向都市……沉默的欺骗来临依着遥远而别样的顺次……街道的峡谷多么的深邃!两旁墙壁像是紧密相依,黑暗里——跟着烟火奔跑的是一行行黑黢黢的人迹。火被鲜血镀红,眨巴着仿佛是谁的眼睛!……我囚禁在此……有恨,有爱。天堂永远地远逝。年12月2日王立业译致星星任城墙陡峭,宝塔修长,还有那灯火绚烂辉煌;任战争的血河恣意流淌,任我们的岁月变数无常。任城市沸腾、一片叮当、地动山摇、如雷轰响,任时光的河流不停拍溅——星星,我们需要你发热发光!请对我原谅,别样原理的光芒,各种亘古不变因素的闪亮,我如此鲁莽轻狂地将你遗忘,甚至当我陷身严酷斗争的汪洋。年12月15日王立业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还有更惨烈的痛苦——比起从不知痛苦为何物。只有在最恶劣的苦痛中才有更新,只有至极的黑暗里才有星儿闪烁。假如总是一味舒心愉悦,假如每天都有鲜花朵朵,我们则对变故一无所知,我们对憧憬甜蜜毫不懂得。假如我们总是有求必得,我们则不晓愿望的快乐,我不知道还有更惨烈的痛苦——比起从不知痛苦为何物。年1月14日王立业译“只有夜晚……”只有夜晚才显得温柔使我清醒同时又亲切……在月儿光晕的映照下,偎依兹别日诺湖喃喃诉说。在缓缓溶化的光条,还有雾带的熠熠银亮,仿佛是湛蓝大洋宁静的波光在流淌……只有夜晚才显得柔媚,沉重的心才那么亲切入微……如同兹别日诺湖,将月儿光晕的秘密倾吐……年9月10日王立业译“我独立于河流拐弯处……”我一人,独自在河流拐弯处,面对着结队迟归的仙鹤,今天我重又学会田野那沉默不语的智谋。思想变得更加隐秘、严肃,那芦苇怯怯地发出声响簌簌。愁眉不展的河流将落叶下葬于沙土筑成的坟墓。年11月16日王立业译冬天白昼泛着寒冷的灿灿金光,给大地撒下一张张细密的网,有人正在把红铜煅冶熔炼,在升腾着紫红色云雾的远方。是谁用金箔叶子包裹了教堂顶上的十字架与房脊?微风轻轻驱使遥远的烟气向高处旋起……我们朝向瓦灰色烟圈看去!世界正病痛于明亮的悲楚……一排透明的钟楼在湛蓝的天空凝固。年12月4-7日王立业译蓝色的夜晚夜晚窗户散发着珍珠的光亮冷凝、纹丝不动地伏在地板上,向人们投掷多余的辉煌,并在人的心底扎进针尖麦芒。我们被围在庞大的人群中像一面面墙——层层叠叠。疲惫的爱情全部重又倾注于某种躲避不过去的眼神,刺人的钩子和看不见的毒物。言语、发誓,还有拥抱合拢出的是何等拥挤的环形物,就连仇恨的手手相握手指是多么的痛苦,痛楚!但是不,我们不去打破沉默,为了把你,还有我的命运诅咒,唯有沉默,牙关紧锁,绞杀重又悄悄走向两颗心灵的爱情,这一夜晚的蛇兽。年初王立业译闪电之光无声的闪电猝然划破天空,如同受惊的小鸟俯瞰大地,我悄然而又无言地亲吻着“静”的双臂。当银色的翅膀扑进眼睑,拂上面庞,绿色的圆圈骤然跃起盘旋在光彩夺目的树林上——我想起,有人许诺我——在最后一个晴和的时辰,天空划出道道火样的裂缝,丁香花也被映得透红。只以为,心被闪电灼伤疼痛正消散,过失已消匿,更加恭顺,更加无言亲吻着“静”的双臂。年2月20日王立业译“蒲公英的金色风衣……”蒲公英的金色风衣在绿宝石色的草地!你让一位旧时骑士想起隐秘而劳苦的功绩。淡蓝的,勿忘我草色的风衣,有人将你与凌晨的云霞期许!你对出嫁的公主窃窃私语大海那边的有爱与生命一族!……年5月28日王立业译星儿拱出地面,跃上天幕,池面上画下你弓状的行图!池水瞬间成了碎片,留下一抹浓浓的祖母绿。你是一支高擎的巨烛,亲吻苍穹的是你温柔的烛炷,倚着一柄弓形的绿剑将泛起的水圈驱逐。你,自由女神!唯有欲念才铸就致命的枷锁!若是你闪过沉沦的念头,还有谁能将你撑托?只有那即逝的水纹猝发诀别的痛苦。此时此刻我是否能够低语尽我心中的希求?年5月29日王立业译“不,青春……”不,青春,你曾是忠诚待我,你不说谎、不阿谀、不装样,你于神秘的夜晚将我带进墓穴并将我放置在黑暗的窗户旁。将我们托起的是沉重的波浪,我们被摇晃在黑暗的陷坑旁,我说不出话来,你面色苍白,你被击倒直挺挺呻吟在地上。我早先的恐惧被冲上窗户,回眸整个一生都心有余悸……我见到了人脸,听见叫名字——我仓皇逃窜,不愿弄明和相信所发生的事。年6月19日王立业译宛若一枚剪影一宛若晴朗月夜中的一枚剪影树枝的身影织就了夜的花纹你,幻影般地出现在草坪——如同晴朗月夜中的一枚剪影——你掠上漫不经意的叶蔟纤手停留是心头狂热的微细外露……如同晴朗月夜中的一枚剪影,树枝的身影织就了夜的花纹。二树林边一条被人遗忘的小河你将月中点画的光斑摇曳,啊,多么纯净安详轻盈!树林边一条被人遗忘的小河!你泛着墨色光波从远处流近,在明亮的摇篮边遗忘,冷凝。树林边一条被人遗忘的小河,你将月中点画的光斑摇曳……年7月9-20日王立业译情歌“披上风衣,掖上吉他……”夜晚的天空,星光流华!呵,当我把幼稚的情歌初唱,我便无法遮掩恋人的面颊。她端庄而又质朴,爱与温柔的惊恐藏于双眸。别骗我,最后的希望,别骗我,那怯怯的一握!她娴静而又深情。夜神为我做爱的占卜。有一回醉人的酒杯翻了个儿,我便卸却因你而来的忧伤与焦虑。别寄望在我诚实的双眼,捕捉到让人狂喜的谎言。“也许听罢一支小夜曲,你会从中明白点什么?”在不变的痛苦中度过岁月悠悠,我高声喧唱幼稚的情歌。“但愿我的歌是一炷神香,夜晚的天空,请为我祝福!”王立业译耗子小巧玲珑的,轻手轻脚的耗子,灰不溜秋的,活泼伶俐的幼兽!你早已用你小眼睛紧瞅,心中的一角是否筑就。你好,我默默忍耐的宠物,你好,我忠贞不渝的爱情!请在一页喜悦的心扉噬咬出小牙的锋利尖锐。到头来,你就在心头安家,轻手轻脚的小家兽,乖乖听话!你是疲惫心头的一顶花冠——天鹅绒般,热烘烘的一个毛团。年2月8-10日王立业译致诗人一个男孩身背箭囊将山峰登攀,身佩一张做工精细的轻盈弓箭。——杰尔查文你紧咬双唇,痛苦皱着眉头,我却笑话你俊美双眼流露出的忧愁。诗人是幸福的,那些并没有因平庸瞬间陈旧,被千百次吟诵着的诗人当为幸福!你叫唤着死亡,我觉得既好笑又很暖心:被负心女子抛弃的诗人多么可爱!我预感到一首走心写下的充满叛逆词句的十四行诗的到来。时光荏苒,就像梦,你梦见一去不返的满带昔日痛苦的醉态。舒心畅意与身心感动的时刻一定到来:这也是孩童牧笛哽咽啜泣之所在。爱上这柄漂亮弓箭的箭头吧。诗人,不要与残酷的儿戏打擂台!我们大家遭遇的第一次分手,如同第一顶桂冠,宛若第一次恋爱。王立业译新年“新年好!”多么明媚的微笑!“恭贺新禧!”——“亲爱的,我们同喜!”窗边鱼缸里的鱼儿,轻轻拍动着金色的羽翅。明媚的早晨,客厅的窗户附近,闪过你姣好身影,飘过你柔美嗓音……亲吻芬芳的,纯贞的……新年!幸福的新年,金色的新年!今天有谁比我更幸福?是谁越发无味地絮叨着命数?有什么还会比新年,比讲说你一个人的童话美好无边?年12月14日王立业译弓月如此钻心入髓的折磨——清澈的空气和春季,它的鲜花的波浪,它的腐臭的气息。就像远处的声音逐渐停息,这一弯月牙儿何等的弱细,弓月像是字句清晰地诉说,没有比眼下更让人痛苦不已!在这受应力紧张的天堂上方,就连雷电也不打一下忽闪——于是我们筋疲力尽地合上突然一片黑暗的双眼。于是,我们的双唇越发苍白而且,死亡充盈着世界,就如同从淡蓝天穹的酒杯里四溅而出的太空乙醚。年4月3日(或10日)王立业译冬天,犹如鸵鸟的翅膀……像是黑色灵柩上一片片鸵鸟的羽毛,工厂的浓烟在颤抖中缭绕。从黑色的深渊,从拂晓前的黑暗发着寒鸦的嚎叫向另一种黑暗飞跑。车队吱吱响,呼吸着冰冷的蒸汽,路灯工人,动作敏捷的小鬼,弯弓的脊背上扛着梯子奔跑在人行道……啊,寂寞,一只求助月亮的瘦狗!你,时间的风在我耳旁打着呼哨!年12月王立业译“从羸弱的眼皮上……”从羸弱的眼皮上驱走迷糊的梦,我整个一天活得忧心如焚。而且每到晚上我都被累得趴下被摧垮于疲惫的最后之吻。但是就在梦中我也心神不定:所梦之事琐碎平庸,焦虑难宁,穿越我的梦境我听得见梦话,以九牛二虎之力思想白日的人生。年8月30王立业译霍达谢维奇抒情诗伦理美学因素探源
内
容
提
要
本文旨在探讨俄罗斯侨民文学先驱人物,诗人霍达谢维奇的诗歌个性及其成因,对诗人笔下形象、物象、词汇、语义与命题上的错位以及分裂所迸生出的诗意与哲理予以探究,对诗人的审美主张与表现以及流派归属作一管窥。
关键词:霍达谢维奇生死病痛刻毒与柔情主观与客观矛盾修饰法
一、现实与诗人
霍达谢维奇(-)在他的一篇论普希金的文章中写道,诗人的生平是其诗歌创作的基础。无独有偶,鲍戈莫洛夫如是评论霍达谢维奇:要想真正读懂霍达谢维奇的诗,必须努力研究他的生平。霍达谢维奇本人也承认,他的诗文是他生活的写照,精神的自传是他创作的基础。
霍达谢维奇生于莫斯科一个波兰贵族家庭。然而,正如诗人自己所言,“不是母亲把我喂养大,/是土拉农妇库金娜”,似乎在告诉世人,他的祖国是俄罗斯。同时,奶妈库金娜的形象几乎伴着霍达谢维奇诗歌创作的始终。他的第一本诗集《青春》中有三分之二的篇幅是写给库金娜的,她一会儿幻化成“宁静之神”,抚平诗人因闪电而来的惊恐(《闪电之光》),一会儿是“星”的化身,留给诗人无限的信赖与信念(《星儿》),一会儿变成“恋人”“端庄质朴”的面影,唤起诗人无边的爱意(《情歌》),一会儿被诗人假想成一位负心的女子,离开了她,主人公的出路只能是死(《戒指》)……而奶妈对霍达谢维奇更有着无微不至,乃至无畏献身的爱,她将他看作加冕的皇上,甘为他而死。霍达谢维奇对奶妈的感情参照着、时而融汇着他对俄罗斯祖国深沉而又复杂的感情,这一点他自认为胜过普希金。他写道,对于普希金来说,缪斯和奶妈是同一实体的两副面孔,而对于他霍达谢维奇,则是又多了一副面孔,那就是祖国俄罗斯。可是令他心凉的是,祖国并不爱他,这个波兰贵族的后代。他自嘲为“俄罗斯前娘养的儿子”,但这个“拖油瓶”儿子却有着俄罗斯亲生儿子不可能有的复杂的爱的情怀,这种情怀流淌在如下诗行:这就是俄罗斯,“如雷轰响的强国,/我用双唇急切扯吸着她的乳头,/我吮咂出的是令人痛苦的权利,/我爱你,同时也把你诅咒。/……”表达着诗歌主人公“我”对祖国母亲恨爱交加的复杂感情,这种感情是被俄罗斯母亲捧在手心长大的亲生儿于断难体会得到的,惟有受尽委屈而又渴望爱与被爱的人才会有这种爱着的恨,恨着的爱!对奶妈的爱与恋,哀与思在他的诗集《走种子的路》的主题诗中,已延伸为诗人的“寻根”情结。正是奶妈的养育,使他学得俄罗斯文化,并与俄罗斯建立了有机的联系。这首诗写于年,恰是库金娜死去之年,奶妈和俄罗斯经历着同样的命运,一道在革命中死去,经历着死后的再生。
霍达谢维奇天赋极高,却自生之日至死之时始终与疾病相伴。四岁起,他就立誓做一名芭蕾舞演员,却因患支气管炎而美梦落空;他自幼对诗有着独特的灵气,六岁便已挥笔作诗,但稚嫩的诗句总是浸满了疼痛与忧伤,小小年纪便对“死”产生了恐惧,竟随时作好为肺结核病和爱情而死的准备;成年时脊椎结核病痛得他跳窗自杀,是奶妈库金娜救他于绝望之中。为治病,他曾穿起石膏背心,被吊在卡车里,送至克里米亚治疗;十九岁起,陪伴他的是一身的脓疮,常常因此而中断他的创作(诗人数过,在他写《走种子的路》时,身上竟起了个脓疮)。有人作过形象的比喻,说,霍达谢维奇的诗充满了混杂的药味,如同一张张医药诊断单。诗歌主人公的肖像是清一色的瘦骨嶙峋,面色惨白而又泛着蜡黄,满头白发,陷坐在沙发里,两指夹着熄灭的烟卷。不断的疾病,造就日益恶劣的心情,竟描画出近乎千篇一律的人物肖像,这些肖像分明是生活中的霍达谢维奇的复制,它们非但与诗人本人形同,而且神似:那斜乜的眼神分明透露着霍达谢维奇式的阴冷与无奈,那神情似乎随时向外界传递对人生的绝望与诅咒。心态的失常,使得霍达谢维奇的近乎开山诗作就弥漫着超常的苦涩与绝望:“我将熄灭……,我将熄灭……,万念已成灰烬……我行将死去”,并痛心认定:“人生已成最后的欺骗,再无留恋之处,我将永世不归”。生与死、病痛与天堂是贯穿霍达谢维奇诗歌创作始终的主题,在他的笔下,地狱等于天堂,那么天堂也就是地狱,何为明,何为暗,何为生,何为死——都是一回事。死,也就是生之道路。
打开霍达谢维奇的诗卷,可以读到不少爱情的诗章。诗人的爱情诗在很大程度上是他本人情感历程的自述。年他和莫斯科头号美女玛琳娜结婚,这是一个富有而又性情古怪的女人,时隔不久,玛琳娜便弃旧图新,给诗人心头留下终身难愈的重创。玛琳娜的形象不断现身于他早期的诗作中,其中包括他的第一本诗集《青春》()。诗人写道,他将诗集冠名为《青春》,实乃对他第一次爱情的痛苦嘲讽:“平凡而又完整的”世界轰然坍塌,还有何青春可谈!作品中爱情主人公忍受着精神与肉体的几重折磨,甚至连“死”的权利都已丧失。整个诗集是诗人个人情绪的喧吐,身世经历的写照,被人抛弃的孤独与忧伤,鸣响着悲观与消极的音调。诗人的第二位恋人虽未和他走人婚姻,却戴着“公主”的花冠走进诗人-年间的诗文中。他的第二部诗集《幸福的小屋》()是诗人献给第二位妻子格伦齐昂的情感绝唱,正是这位女人与诗人风雨同舟,共同经历了短暂的幸福,长久的痛苦,革命前后的饥荒与拮据,养儿育女的艰辛,以及精心照料多病丈夫的辛劳。可以说,读霍达谢维奇的情诗似在翻阅诗人的诗体日记。诗人的早期作品的爱情主人公坚信着幸福可以争取得到,尽管后期诗作这种音调有所减弱,但诗人从不放弃对爱情的追求。“追求胜于得到”是他至死不渝的信念,他的主人公常常是为爱情而生,人人都具备着很高的爱的品位,追求着一种灵与肉的契合。
从《青春》到《幸福的小屋》,不仅可以寻觅到诗人情感历程,而且还可以追踪到诗人思想与艺术嬗变的轨迹。霍达谢维奇还在上三年级的时候,便已与勃留索夫有过亲近交往,后者对他文学兴趣的培养无疑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而真正引导他步人诗坛的除了文学老师申罗科外,还有丹麦诗人托拉?朗格与德国诗人巴赫芒。所有这一切都为霍达谢维奇与象征派的接近备下了良好的土壤,使他的早期诗作带上了浓重的象征主义气息。在《青春》中,象征派的影响显见其中,其中有对勃留索夫、勃洛克、别雷,以及索洛古勃手法的借鉴,他们的诗句常被霍达谢维奇借来作为自己诗的题诗,甚至他们本身就是他赋诗的对象。诗人用权威们的声调来强壮自己微弱的声音,学着用当时很流行的悲剧性眼光看世界,审视着不知名的此岸与”彼岸”。但诗人一旦破土而出,就勇敢地走出这颗意欲与大气层隔绝的行星,实践他创作离不开生活的艺术主张。
如果说《青春》弥漫着象征主义的气息,那么,《幸福的小屋》则以普希金的诗句取名“请守护这幸福的小屋,别让它挨不上友善的眼睛”,表明他将用普希金来抵挡象征派的诱惑。《幸福的小屋》是诗人张扬自己诗歌个性的宣言,即在现代派诗歌甚嚣尘上的20世纪初,对19世纪初俄罗斯诗歌传统的勇敢继承。在主题诗《致缪斯》中很明显地体现出诗人不失自身特征地诠释了从普希金、巴拉廷斯基到年轻费特的哀歌体诗歌的创作定势:“我重又翻阅忘却的诗页,/我重又苏生久违的激越,/我眼前重又出现了你,/儿时的美妙幻觉。……”最能使人想起普希金的著名诗句《致凯恩》。《幸福的小屋》开始了霍达谢维奇最伟大也最光荣的使命,即对“平凡世界”的接近,对“小蝴蝶翅膀上花粉”的迷恋,以至于有人说,霍达谢维奇由此开始了对阿克梅派的追随。
到年间,诗人经历了好友穆尼的离世,加之疾病的折磨使他痛感人生的无奈,同时还经受着革命对他的重大考验。这一切都反映在他的诗集《走种子的路》()中。但这部诗集的成功之处首先在于将“祖国”这一主题放在首位。在同名诗中,诗人塑造了死而复生的,为了让人类获得更大收成的种子形象。这一首箴言似的两行诗将正面临着可怕的血的考验的伟大国家的道路和必先夭亡,为了最终再发新枝的人的心灵之路紧紧连接在了一起。
收进《走种子的路》的诗不仅改变着诗人对外部世界的态度,也改变了诗人的诗学特征。一方面,诗人对浓稠的抒情气氛特别感兴趣(这是对普希金、巴拉廷斯基传统的继承),另一方面诗人积极尝试着在此之前不曾有过的诗歌形式,同时注意借鉴吸收同时代人的诗歌成就。诗集中,诗人依旧恋恋不舍于在同时代人看来过于老式的19世纪作诗传统,即双音步的抑扬格诗,同时,无韵抑扬格诗随处可见;另外,在语言运用上,霍达谢维奇则多处使用马雅可夫斯基和赫列勃尼科夫,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以及意象派们创造的尖刻词句。
年末,霍达谢维奇前往彼得堡,应高尔基之约,前去合作主编《世界文学》,同时也是为健康换一下环境。在高尔基的帮助下,霍达谢维奇享受到了足以让每一个彼得堡人都羡慕的优待。诗人深感,在彼得堡才有真正的文学,这里有索洛古博、阿赫玛托娃、扎米亚京、库兹明、别雷、古米廖夫、勃洛克,还有可爱的文学青年“谢拉皮翁兄弟”、“带响的贝壳”小组。置身于令人振奋的环境,霍达谢维奇的创作激情猝然勃发,艺术才华得以最真实、最充分的发挥。他的每一首诗作都堪为经典,他的每一首诗的问世都被看作是文学界的一个重大事件,这些诗汇集成诗人的第四本诗集《沉重的竖琴》。如果说,《走种子的路》以思想寓意见长,那么,《沉重的竖琴》则以诗艺取胜,表现出了诗人心理刻画的过人才能。别雷在俄侨杂志《当代札记》中撰写专文予以评论,认为诗人继承了巴拉廷斯基、丘特切夫、普希金的抒情诗传统,文称霍达谢维奇为当代最大的俄罗斯诗人之一。?高尔基毫不讳言他在《-年短篇小说集》中对霍达谢维奇《沉重的竖琴》心理分析与叙事手法的借鉴,言称“霍达谢维奇写的是全然让人震惊的诗”。
年6月23日,霍达谢维奇以出国治病为由,逃离俄罗斯。诗人的逃亡原因有三:一是他不满于当时的新经济政策下的一些举措,公开表白“皇家政权让他反胃和恶心”,给他的未来埋下了祸根,如别尔别洛娃所说,他即便自己不走,也会被政府驱逐出境。另则,他精神上的益友勃洛克,尤其是古米廖夫的死,使他惊骇与不解,促成了他逃亡国外的念头,而让他逃亡之举真正付诸实现的是新来的爱情,即女诗人别尔别洛娃的情感攻势和欲与他一起逃离国内的恳求。他们经里加抵达柏林,永恒流浪者的生活从此开始。寻找工作之艰难,经济收人之微薄,常常使得他们近乎到了沿街乞讨的地步,这些遭遇与心情无一不描绘在他侨居之初的诗行中:“春天的呢喃/难以使紧紧封闭的诗行动情”。类似的诗行不只是紧紧封闭,而是沸腾着哀伤与刻毒,乃至仇恨,以及人生走到尽头的预感。他不断写信给留在苏联的妻子格伦齐昂,诉说他初沦侨民时的不良心态,坚信自己能够重回俄罗斯,自觉没有对自己的国家干过什么坏事:“克里姆林宫知道,我不是敌人”。这些信件不断被刊登在莫斯科、彼得堡的报刊杂志上。
年底,俄罗斯侨民从柏林向四处分散,霍达谢维奇与别尔别洛娃四处辗转,于年4月落脚巴黎。为了生计,他不得不强压下写诗的愿望。不仅为《白昼报》、《最新新闻》等写文学批评,还写政治性文章。也就在这一年,他与高尔基分道扬镳,缘起于他在《白昼报》上发表有关贝利法斯特的文章,其中有对共产党与新生政权的指责。一度诚笃的友谊猝然夭折,越发加重了诗人的孤傲与心态的恶劣,同时,侨民生活的艰难,颠沛流离的生活现状使得他再也无法安定下来,去雕琢像《沉重的竖琴》那样的精品。尽管他的侨民组诗《欧洲之夜》(-)反响不俗,但霍达谢维奇仍因自觉就心理艺术分析的细腻深刻已无法超越前者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创作上的失意。恶劣环境与恶劣心情一经结合,便诞生出源源不断的反苏维埃作品与评论文章(其中不少是对斯大林时代的抨击)。这些泄愤刻毒的作品,反映了诗人的过激情绪,并记录了许多不该说的“真话”,从而彻底地关闭了霍达谢维奇返回祖国的大门。
置身国外,最让他感到痛心的是俄罗斯文学的穷途末路。年1月,在写给《白昼报》的文章中,他痛心疾首地指出:“俄罗斯文学不管在那里,还是在这里,都是重病缠身,尽管病的形式各不一样,有时还是两厢对立。在这里,则是脱离了俄罗斯,而在那里,加盖下她的是强制性的故步自封;在这里,语言变得贫乏,而在那里,则是因地方主义而生的语言矫揉造作;在这里,缺乏的是社会的共鸣,在那里,文学接受着国家瞥察的命令和‘蠢人的评判’,这些评判以执政阶层的严厉呵斥形式瞬即传到作家耳中;在这里,过于保守,而在那里,对待新出现的事物一如群绳逐臭,文学变得无选择接受而又粗俗不堪,换得的要么就是愚昧无知,要么就是为一块面包而打斗;这里是疲惫与萎靡,而那里是抽风式的紧张,文学害了热病却又陷身于新经济政策的泥沼里。俄罗斯文学被一分为二,这两半都感到痛苦,都在受难,只是在这里它不想呻吟一出于高傲(也许这种高傲是虚伪的),而那里的文学甚至是不允许痛苦,两者没有什么可相互夸耀的。要算计一下,哪一种文学会更快被憋死,则无必要,也不雅观,就这么的吧。但愿上帝让它们俩都继续生存”?。等待他的更大不幸是一个个出版社的失去和由此而来的读者的锐减。不久,《白昼报》主编米柳科夫公开宣称,他们的报纸不欢迎霍达谢维奇。而仅凭给《当代札记》一家撰稿,维持不了最低标准的生活,经过若干寻找,他才得以与《复兴报》合作。好在《诗集》()的出版,为他在巴黎赢得了在国内未曾赢得的荣誉,但这一切对于诗人那颗枯焦的心无疑是杯水车薪,也仿佛是他诗歌生命的回光返照。霍达谢维奇这颗诗坛“原子的衰变”无疑意味着俄罗斯第一次侨民文学浪潮步人衰落。年起霍达谢维奇已很少写诗,自30年代始霍达谢维奇几乎辍笔诗坛,至死只发表四、五首诗。他痛叹“知音少,弦断无人听”,痛呼:“在这里我不能够,不能够,不能够生存与写作,在那里,我不能够,不能够,不能够生存与写作。”他在给别尔别洛娃的最后一封信中写道:“……的确,我对侨民生活及其‘精神领袖们’有着超极限的失望,这一点我已经不再隐瞒。”此时的霍达谢维奇,投笔于评论、历史与回忆录创作,同时还有翻译。但又有谁能想得到,这一迫不得已的“转向”却为霍达谢维奇的山穷水尽的文学命运带来了柳暗花明,有关普希金的若干文论,传记小说《杰尔查文》、回忆录文集《大坟场》等一系列散文精品,把“一个绝妙的诗人”(高尔基语)铸就成了“一位真正的俄罗斯散文大师”(维德列语)。
二、诗与诗人
霍达谢维奇的“创作离不开现实生活”的艺术主张决定了特殊的人生际遇造就着诗人特殊的性格与特殊的艺术个性。诗人用受难者与抗争者的双重身份体悟与接受现实世界,却又用扭曲的心态和泄怨的情绪来回应与挑战现实世界。诗,自一人围于霍达谢维奇笔下,就成了“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作一了断的场所”,并实践着诗人“用语言的直义来表达外部事件对心灵的直接反映”的诗学原则。于是,不容于世的诗想挤进诗人的诗行,怪异与倔傲的诗风冲撞着诗行,诗,在霍达谢维奇笔下走上了从内容到形式的不谐与锋芒相向,发泄着诗人“恶毒的爱与温柔的恨”。
《不是母亲把我喂养大》一诗,塑造了一位品行崇高,用自己的乳汁与心血抚养诗人(乃俄罗斯文化的象征)成长的土拉女性(俄罗斯象征)形象。诗的语言与人物形象一样质朴真挚,感人肺腑,堪为霍达谢维奇诗歌的上乘之作。这首诗的许多诗行折射着诗人独特的诗歌创作个性。在这里,“强国”与干瘪的乳头,“吮咂”与“痛苦”,“爱”与“诅咒”等形象或行为相左,凸现着人物心灵深处的冲突与碰撞,将诗歌主人公“我”的内心世界和情感波澜准确无误地表现了出来。在这里,概念与修辞的矛盾,互不相干之词语的错配堪为有悖常理,但却又因特殊艺术内容和人物特定心情的需要,而显得合情合理。
不和谐与不对称,乃至反衬与矛盾,构成霍达谢维奇的笔下特有的诗学特征,这种特征被当代文学研究家鲍戈莫洛夫称为“矛盾修饰法”,其功效在于以反常来凸现正常,用悖理来强化读者的审美视觉,激发思考,以得情理。霍达谢维奇式的不和谐与不对称通常表现为五种,即诗人借助于形象、物象、词汇、语义与命题上的错位与分裂申发言而不尽的哲理与诗意,揭示人的特定情态下波澜起伏的心理状态或是阐发一种真理,有时则是确定着整个作品的基调,甚至是左右着作品的结构,同时又丝毫不影响具体用词的准确与形象,由此派生出一种新的意义上的形式与内容的统一,揭不着一种高度的真实。
霍达谢维奇常常将两个意义上毫无关系,甚至是截然相反的诗歌形象糅合在一起,并列排序,如“可怕”与“惋惜”,“裁缝在缝纫,……针脚在开裂”,“木工把房造,……房屋在塌倒”,“既轻松,又沉重”,“沉重的竖琴”,还有“恶毒的快乐”等,“如此温柔的恨与如此恶毒的爱”更是散发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心灵绝叫与怨毒,在《喜欢说》这首诗中,“蓝天……捆扎”,“带响的丝线”,“傻话”与“奥秘”,“嘹亮”与“低迷”,一连串的形象、物象与语义等的错配,活脱脱再写了果戈理的《狂人日记》,凸现出主人公在不正常的社会际遇中反常错乱,却又合情合理的精神与心理状态。诸如此类的错位搭配,其特征为不只局限于不和谐,不对称,甚至是一种反衬与敌对,貌似构思上的失衡与断裂,实则作者的匠心独具之所在,意在增强诗作的耐读,耐咀嚼功能,浓郁作品的悲剧气氛。用貌似互不相干之形象互为修饰,使人觉得突兀和莫名,但正是在这非常之间牢牢地抓住了读者的视线,独占了读者的想象空间,让读者再解读与再思索出其中的“正常”与哲理。霍达谢维奇的这种“矛盾修饰法”常常弥漫着一种苦涩与悲怆。在诗人笔下,似乎无一个尽善尽美的形象,一个美好形象的出现随即便被诗人所摧毁,诗人写星星,随即说起它的“沉落”,写巨烛,则又写“熄灭”,写“幸福的幻影”,随即又说它“朦胧而又破碎”,“人生”是“骗局”,“窗外是清晨,我心是夜晚”……这种感官上的不对称和心理上的不和谐,透露着诗人对外部世界的独特认知,诗人自身的不顺意决定着他对外部世界抵触,或是悲观与刻薄的选取与接受。也许正是基于这一类的创作,奥尔洛夫得出了“霍达谢维奇的真正天性是刻薄”的结论,佛明则说他的诗充满了毒辣讽刺,痛苦、哀伤与冷漠。诗人总“不相信尘世的美”,从“不希冀此处的真”,内心世界对外部世界的排斥与拒绝构成了霍达谢维奇诗歌的主要因素,在诗歌的表面构成一种思想上的不和谐。霍达谢维奇不仅仅将不和谐、不对称所产生的裂变,当作一种悲剧,同时也当作“幸福的苦难”去认知,用一位俄罗斯学者的话说,这里鸣响着“光灿灿心灵”的颂歌,“最美好的上帝之源的颂歌。在这些颂歌里,内容钳制着形式:“最为严酷的故事是爱情”,“不幸的温柔”,用极残酷的泛义真实修饰一个最美丽的具体真实,深化和升华了词句的表情达意功能,浓郁了诗歌总体情调的悲剧气氛。不过,诗人并不总是刻意将形象渲染得苦不堪言,重不胜负,他的形象固然浸透着令人痛苦的阴郁与悲观,但同时形象的整个生命组成却又透露着一种轻灵,“稀释”这杯让人不堪品尝的苦酒,那里面不乏爱,不乏柔情,不乏怜悯,从而抵消着这种阴郁,然而,客观艺术效果并非总是以诗人的主观意愿为转移,有时竟是两厢相悻,换得的是加倍的苦涩。《吉赛尔》一诗便让人在笑中痛楚,笑中怜惜与无奈,却又在笑之余加倍去品哩无尽的苦味。痛苦而死,已堪可悲,而更可悲的是,主人公连死的权利都已被剥夺:“是的,是的!/在盲目温柔的情欲中/经受许多痛苦,经受诸多煎熬,/将心撕成碎片,如同撕碎一封信,/先是发疯,而后死掉。//结果又能怎样?不得不/将头顶的墓石重又移开,/在月青色的舞台/重又蹬着纤足去爱。”
一切不和谐的根源应该在诗人对世界的领悟与重塑世界的方法中去寻找。霍达谢维奇是一位对现实世界敏感,主观情绪浓厚的诗人,世界在他眼中很容易变成诗,这诗又是他对世界的主观的、极富个性的认知。这种认知蕴涵着诗人的应事态度,同时也是他笔下反常形象孳生的根源;对现实的直接态度并不束缚着诗的魔法般的力量,由此派生出非同寻常的诗歌程式。他认为,“艺术作品是对世界的改变,是重塑世界的企图,是对现象中隐蔽着的本质的探明。……艺术家遵循的是从生活中提取形象的原则,存益除弊,将现象进行重新排列,在新的视角下予以展示。”
显而易见,霍达谢维奇心目中的艺术并非对现实生活的忠实再现,而是揉进主观情感的精细表现,诗人创造的是既不同于现实客观世界,也不全然等同于诗人本人主观世界的“第三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主观侵犯着客观,主观扭曲与重塑着客观,诗在一定情况下成了诗人因外部世界而来,从内心世界而出的不良情绪的传感器。霍达谢维奇串接起的不是诗与现实,而是诗与诗人之间的关系,着意借助于诗细腻表现自己的情感世界。佛明认为,霍达谢维奇的“矛盾修饰法”有着莱蒙托夫式的直白与宣泄,拜伦式的对人生作出警句式的概括,它是霍达谢维奇将传统予以个性化吸收的明证。这种修饰法远非局限于选词择义,它融贯于诗作的主题的不和谐,及由此而来的结构的不对称,亦曰失衡,它导致主题与文体的严重分歧,这种分歧似乎成了霍达谢维奇的一种创作公式。有一首无题诗,开头可谓气势宏大:“星星在燃烧,太空在颤抖……”——整个世界似乎就要拔地而起!人生的经营可谓惊天动地,而结尾,只落位到“有如一个幼小的孩童/将积木搭成的城堡拆除”。这种虎头蛇尾,头重脚轻的结构方式确实是非常的不和谐,不对称,但却将人生的失意与落寞错落得撼动人心,将付出与得到断难对等的无情人生渲染得痛心彻骨。《神圣的爱情》这首诗有着同样的不谐与失衡。开头是大喜大庆,诗中主人公“我”正做好全身心的准备,乐得像个颠僧,迎接着节庆般的爱情到来,而诗至终结时,“我”才“明白自己不过是具死尸,/而你(少女——作者注),也不过是我坟前的碑石”,寓意着再隆重的爱的盛典也只不过是过眼烟云,无异于爱的葬礼,饱含着对第一桩婚姻的伤悼与至极的失望。通观全诗,真不知该称其为爱的赞歌还爱的是哀歌,或曰全是,或曰全非,抑或一首哲理诗,或警世诗。另有一首诗,被人称为这种矛盾修饰法的“神经枢纽”之作。这首诗就是《丽达》。它以逗笑式的句子开头:“她不知道高尚的语言为何物,/但却长着高耸的双乳……”,然而,诗到结尾处,便是全然是让人笑不起来的另一种音调。卖身女子的形象直接而又巧妙地对人们进行着道德说教和宗教式的劝谕,借助于作者注释性的语言这一形象被抬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高度:“……她向远处走过,/勉强听得见,几乎透着光,/如同一个堕落的天使/任意将身子交付”。将一个本是清纯的风尘女子藏在文字之外的屈辱、辛酸与无奈刻画得人木三分,伦理上的不雅和雅观的审美价值竞相呈现,达到了拜伦式的“用庄重的讥笑笑掉了庄重的宗教”的思想与美学效果。
侨民诗人的诗作多为取题窄小,就此抒发内心的感受和寄托,霍达谢维奇也不例外。不同的是,霍达谢维奇继承了普希金、屠格涅夫的传统,即善于从平庸中挖掘诗意,一盏孤星,一只瓶塞,一枕房脊,一颗子粒,一经霍达谢维奇吟哦,便爆出粲然的诗意。但霍达谢维奇却又比先辈们更进一步,他賦予小景物以大含义,在他的笔下,每一景,每一物,都鲜活于不尽的哲理与寓意之中,蕴涵着丰富而深刻的伦理内容。《雨》中的一场急雨,荡涤着男主人公的情感浮尘,将男主人公对雨中奔向新的情感归宿的昔日女友隔窗眺望时的心态,描绘得一如越下越大的雨那般释然畅快。整个诗复沓迂回,一步一叹,环环扣题,步步登高,高超演绎了普希金《我曾经爱过您》的深情与大气;在《走种子的路》中,诗人塑造了死而复生,为了让人类获得更大收成的种子形象。这一首箴言似的两行诗将正面临可怕的血的考验的伟大国家的道路和必先夭亡,为了最终再发新枝的人的心灵之路紧紧连接在了一起。
霍达谢维奇的独特诗歌个性使得文学界至今很难将他纳人哪个流派。霍达谢维奇对传统文学的忠实继承堪为众人所知,但他并不视传统为刻板的公式,而是将它变为自己的创作的手段,他从不用传统来局限自己,而只是承认它的无限性,从而融合进自己的主观情感,以丰富与完善自己的创作个性。威尔伦、波德莱尔都曾对他产生过影响,但霍达谢维奇的用笔工细,尤其是对人的心理刻画的高度精确堪为后来居上。他的创作汲取了20世纪初现代派诗人的语言创新与个性张扬,却又坚守自己的创作个性而不轻易人伍于任何一个派别。他早年曾追随过俄国的象征主义,但并没有成为其真正信徒;同时,在他刚踏上诗坛时,按年龄,按志趣,按风格他很容易与阿克梅派走近,但霍达谢维奇同样不赞同他们对“现实世界”的理解,即为主观情绪的内敛,而张扬现实世界是自身情感的外投,主观感情色彩向外部世界的挥洒。别尔别洛娃说得非常肯定:“霍达谢维奇全然是另一种人,甚至他的俄语也与众不同”。霍达谢维奇全然来自新的时代,这个新时代就是“未来的曰子的灰冷与阴暗”。他曾自嘲说:“我和茨维塔耶娃靠不上任何流派,也与任何人都沾不上边,永远都是孤独的,‘古怪’的。……别人搞文学分类和文选编纂时总也不知道该把我们放置何处”。究其实,霍达谢维奇追求的是传统的现代化,现代的传统化。他力求诗句的古典的明畅,语言的纯正,思想表达的精确。在他的诗歌中体现出两个世纪最优秀传统的完美结合。
如同很难将霍达谢维奇归人哪一个诗歌流派,诗人的艺术个性同样难以一言以蔽之。苦涩灰暗,忧郁悲苦,却又不乏甜美清丽,乐观昂扬;冷漠刻毒,却也不乏仁爱怜悯。他写即景咏物诗、爱情诗、哀诗、讽刺诗尤为擅长,但哲理诗或警世诗却也气度非凡。诗人的身世、心情、心性与才华合力孕育而成的诗篇并非总是相互对应与协调,这无疑构成了霍达谢维奇诗歌创作的又一个性。在一首《无题》中,他写道:“我不知道还有更惨烈的痛苦——/比起从不知痛苦为何物。/只有在最恶劣的苦痛中才有更新,/只有至极的黑暗里才有星儿闪烁。//假如总是一味舒心愉悦,/假如每天都有鲜花朵朵,/我们则对变故一无所知,/我们对憧憬甜蜜毫不懂得。//假如我们总是有求必得,/我们则不晓愿望的快乐,/我不知道还有更惨烈的痛苦——/比起从不知痛苦为何物。”诗人着意营造词语或句式的反复,假定与否定,对比与对应,烘托与反衬,突出了诗歌对举的结构方式,造成一种回环往复,意蕴无穷的诗学效果。诗人将人生与精神个性划为两极,分别用苦难与幸福作为反差强烈的背景而拼接,以反衬出与背景迥异的积极进取,不畏艰难的人生态度。这应该算作是诗人自勉自励的诗章,是诗人为自己劳伤心灵精心熬制的一钵鸡汤,更是他对走出绝境的憧憬与对真情的渴盼。这类诗作在霍达谢维奇的诗歌创作中并不鲜见,在霍达谢维奇的艺术世界中同样占有不可忽却的地位,它们无疑为霍达谢维奇的“灰冷与阴暗”注人一束温暖的阳光。
注释:①А.别雷:《沉重的竖琴与俄罗斯抒情诗》。载《当代札记》年第15期。②《霍达谢维奇》。见《文学问题》杂志。年,页。③转引自尤什凯维奇:《身后的作品》,巴黎年版,50页。参考文献:1.王立业:《妙笔点处尽华章——论霍达谢维奇和他的创作》。载(俄罗斯文艺年第2期。2.王立业编译:《髙尔基与霍达谢维奇》。同上。3.《霍达谢维奇的自述》。见《符拉基斯拉夫?霍达谢维奇诗》。莫斯科年版。4.安宁斯基Л.《符?霍达谢维奇:如此柔情的恨与如此恶毒的爱》。见《白银与黑银》,莫斯科年版,86-页。5.别尔别洛娃Н.《我变得精神焕发而又眼力不凡,而且还为你所爱》。见《霍达谢维奇诗选,-(文学历史文章)》。莫斯科19%年版。6.维德列В.《由远及近的霍达谢维奇。同上。7.维德列В.《霍达谢维奇的诗》。载《俄罗斯文学》年第2期。8.索科洛夫А.《俄国20年代文学侨民的命运。莫斯科年版。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