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 紫珍珠 > 紫珍珠特征 > 正文 > 正文

生魂全

  • 来源:本站原创
  • 时间:2021/12/12 15:19:48

生魂

1

南宋。青阳城。醉锦阁。

几名身材壮硕魁梧的龟公在醉锦阁门口驱撵着围观的众人,但任龟公们如何呵斥驱撵,众人依然熙攘争先,只为看那花轿中的佳人一眼。

众人边看边嘁喳:“这就是鹤烈姑娘吗?”“看到了吗看到了吗?”“美!真美!”“这位,麻烦你可否让开一些?”“听说若想见这鹤烈姑娘一眼,足足要一百两白银才可!”“怪不得古人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如今能看到鹤烈姑娘,也算不枉此生了。”

而众人之外的女人们,无不神色鄙夷:“呵,再美,也不过是一个娼妓。”

青阳城紧临南宋都城临安,山清水秀,风景旖旎,因为临近临安,又不是在天子脚下,青阳城便成了许多官宦子弟与富贾们的后花园,在这座后花园内,一流青楼醉锦阁又成为众人趋之若鹜之处。

人人皆为颜鹤烈而来。

颜鹤烈芳龄十六,却已盘踞醉锦阁花魁两年。

颜鹤烈祖上为北宋官员,靖康之难后举家流落到宿迁,颜家利用随身携带的金银珠宝为本钱,在宿迁做买卖,到了颜鹤烈父母这一代,已经成为富商,又举家迁至青阳城。

颜家虽为商贾之户,却沿袭了香书遗风,作为家中独女,颜鹤烈自然备受父母宠爱,加之颜鹤烈聪慧伶俐,自小就能书善诗,文才横溢,父母更将其奉为掌上明珠。

在父母悉心培养之下,颜鹤烈在十岁的时候,便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不幸的是,其父在一次走商之中被强盗杀害,不久后,其母悒郁而终,所谓墙倒众人推,眼见主家遭此劫难,一众家仆把颜家值钱的家当抢个精光,之后一哄而散。十二岁的颜鹤烈被醉锦阁老鸨苏姨娘收养,调教了两年之后挂牌清倌人(指只卖艺不卖身的青楼女子),此后便一鸣惊人。

颜鹤烈人如其名。颜柔如水,乌发如云,黛眉朱唇;形态雅致,仙姿缥缈,令人见之忘俗。这样一位容貌娟妍姿色天然的女子,偏偏生得一副脱俗清淡的性子,对于接待的男子十分挑剔,稍不合意,便闭门不见,管你达官还是贵人,连老鸨苏姨娘都要迁就忍让,不敢违了鹤烈姑娘的意。

恰恰男人们又都是性贱如犬,对越难接近的女人越想接近,因此无数公子为了听鹤烈姑娘一首琵琶曲,得鹤烈姑娘一幅丹青,与鹤烈姑娘吟诗喝茶,虽然不至一掷千金,却也是散出大把银两。

这一天,鹤烈姑娘便是应某重要朝廷官员之邀赴局,为了能远远一睹鹤烈姑娘芳容,甚至有人花费一百两白银暗中疏通,得到参加游宴资格,因此观望众人中有“听说若想见这鹤烈姑娘一眼,足足要一百两白银才可”之言。

正所谓:青阳城中醉锦阁,醉锦阁内鹤烈卧,五陵少年争相见,散尽千金为芳颜。

2

朱红色大门之内的欢宴上载歌行乐,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如花佳人舞姿曼妙,云鬓衣香,环佩叮当。座上之人皆非富即贵,谈笑戏谑,觥筹交错,可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

喧闹之间,只得门外有人高喊一声:“鹤烈姑娘到~~”瞬间四下静寂,众人皆转头向大门望去。

只见一女子身轻如云,飘然而至。头梳流苏髻,除去花钿珠饰点缀之外,最耀眼的,莫过于斜插于发髻之上的一只三尾彩凤钗。这彩凤钗鎏金点翠,凤钗中一颗大珠引出凤头和流苏,旁边各有中等珠子一粒,又引出小流苏各一,凤翅镂空,轻盈欲飞。

女子身着水绿色折枝花纹束身直裙,胸前隐约露出淡樱色的抹胸,外罩霜色罩衫,行起路过如同曹植在《洛神赋》中所说:翩若惊鸿,婉如游龙。

鹤烈的出场令在场众人敛气屏声,更令一人心中歆赞不已。

这人是赵明卿。

作为显贵之后,赵明卿应宴会主家盛邀而来,虽出生于官宦之家,赵明卿对于这种场合却不是十分适应,男人风流放诞,女人妖艳谄媚,欢谑笑闹,这与他的性情完全不合,但他依然淡然端坐,观尽这世间风尘莺燕之景。

但颜鹤烈的出现,令赵明卿眼前一亮。

赵明卿怎能不知醉锦阁颜鹤烈之名,只是心不在此,因此在他看来,也只是过誉之盛名而已。谁知今日一见,此女子果然与众不同,艳而不俗,清而不冷,黛眉慵挑,檀口香腮,通身服饰素淡中有惊艳,大方处有含蓄,尤其是行走的姿态,步生轻风,那支彩凤钗则在她的抬脚落足之间轻轻垂摆,这更为女子增添了灵动的色彩。

鹤烈对众人贪恋赞叹的目光并不在意,嘴角含笑,眼眸如水,目不斜视,走到堂前薄纱之后,翩然而坐。

跟随的龟公递上琵琶,鹤烈轻拨调音,座下寂静无声,只待今天的主角红颜挑抹轻弹,一展天音。

谁想鹤烈在众人期待琵琶声起之时,却是先开嗓轻唱,声音一出,四下皆服。那声音如翠鸟弹水,如黄莺吟鸣,如天上之水直落山涧,又如清晨的樟树新叶上带着微点露水。

其间琵琶音起,与那歌声相和相融,众人的心田如被清雨滋养,滋养之后又如被旭日暖照,随后竟然又如于山中林间仰头去,清雨旭日依然在,只是穿过青翠浓密的绿叶落下丝丝点点,此种意境,更加令人沉醉不知归。

一曲过后,四下依然静寂,随即叫好之声不绝于耳。鹤烈亦不娇不媚,将琵琶交与身边龟公,隔过细纱向众人含颌致意。

此时有人提议:“今日难得一睹鹤烈姑娘芳容,又闻此天籁之音,更是惊为天人,真可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既是欢宴,又怎能无酒,在下愿敬鹤烈姑娘薄酒一杯,我先干三杯为敬。”言罢,那人连喝三杯,豪爽之气令在座之人赞叹不已。

鹤烈依然端坐,不言不语。待那人喝下三杯酒后,鹤烈身后的龟公才开腔说道:“今天怕是得罪在座各位了,鹤烈姑娘不饮酒,望多包涵。”

闻此言,众人起哄之声此起彼伏,那白白喝了三杯酒的人,只得悻悻坐下。

常混于风月场的人都明白,鹤烈姑娘并非不饮酒,作为醉锦阁的花魁,出场有价,弹唱有价,对诗有价,陪酒有价,饮酒亦有价,众人对那厮的起哄,也是在于此。

此时鹤烈倒是开口了:“今日鹤烈有幸到此,并不是为辜负大家厚爱而来,这位官人所言不差,如此盛宴,怎能没有清酒助兴?鹤烈确实不胜酒力,但若各位能对出鹤烈的无情对,合鹤烈心意者,鹤烈愿陪酒一杯。”

此言一出,赵明卿钦佩,众人噤语。

赵明卿钦佩,是因为深觉鹤烈为人聪慧。这女子既守一己之规,又以对无情对为由为在座之人铺了台面;既凸显自己与其他风尘与众不同之处,又对常去醉锦阁的男人不得罪。

众人噤语,是因为大家知晓鹤烈对诗作的要求之高,也是因为虽然众人非富即贵,却大都是纨绔子弟,整日里游手好闲,连正常的对联都对得勉勉强强,哪里又会对什么无情对。

所谓无情对,也是对联的一种,平常的对联要求上下句相关,配合需紧密,但这“无情对”,却只讲究上下联字词相对,内容则各讲各的,乍一看风马牛不相及,细细品味,却是妙趣横生,回味不尽。

只见鹤烈不急不慢,说出第一句:“色难。”

四下静寂,众人苦想冥思,虽知自己才华有限,却也愿意思虑一番,只为佳人饮下清酒一杯。

突然座上有声起:“容易。”众人寻声望去,却原来是赵明卿。

鹤烈眼中一亮,又说出一句:“拳石画临黄子久。”

“胆瓶花插紫丁香。”

对罢,只见鹤烈面前细纱慢慢升起,鹤烈不急不忙地说道:“小女鹤烈,愿陪对诗官人一杯。”

赵明卿慌忙直身,作揖说道:“小生赵明卿不敢当。”

座中众人云里雾里,平素只晓得对些“青纱帐里一琵琶,纵有阳春不敢弹”之类的荤联子,又哪里晓得什么无情对还是有情对,他们只知道赵明卿这对联对得好,好在哪里?不知道,毕竟冷傲花魁颜鹤烈竟然主动起身敬酒,这是真真少见。

鹤烈身边的龟公欲代饮,鹤烈举袖示意,轻捧起酒盏,面向赵明卿点颌微笑,以袖掩面,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众人拍手叫好,纷纷转向赵明卿。赵明卿竟然一时无措,只能也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颜鹤烈不再说话,离开酒席。经过席间时,稍作停顿,看了赵明卿一眼,赵明卿起身作揖,鹤烈低眉浅笑,翩然而去。

3

颜鹤烈入醉锦阁已整整四年,老鸨苏姨娘多次暗示她可以接客了,可每次颜鹤烈不是无接话,便是冷言回绝。

苏姨娘也好言相劝,这青楼之中哪有做一辈子清倌人的呢?将来人老色衰鞍马稀,且不说后半辈子无所依靠,就是继续留在青楼之中,也是会受尽冷落的。身为青楼女子,要么遇到投缘多金的恩客,能够将之赎身出去,哪怕做个妾室,也算是从了良;要么多多攒私房钱,将来色衰之时交些银两赎回自由身。甚至有些青楼女子因为为人周全机灵,为妓期间为自己攒了不少人脉,离开青楼之日,也是自己青楼开张之日,苏姨娘即属此类。

况且颜鹤烈为醉锦阁之花魁,众多男人垂涎三尺,趋之若鹜,苏姨娘也愿意多分她一些银两,如此双方受益之事,越迟越不划算。

况且在当时的青楼,虽然考虑到有些女孩还没发育好而不会让她们过早接客,但通常情况下,十四岁也就开始接客了,毕竟那时月事已来,接客倒也合乎情理。也有些女子在十五岁开始接客,一般都是相貌姣好有些才艺的女子,虽然十五岁开始接客在娼家看来已经有些晚了,不过凭借在老鸨跟前的面子,晚也就晚些了。

颜鹤烈已经十六岁了,这个年纪还没有开始接客的青楼女子,已经十分少见了。

鹤烈心中不是没有盘算,初时想到,只觉心中难以抑制的悲凉,若真是生于贫寒之家也就罢了,可自己偏偏有过十二年书香富贵的生活,视自己为掌上明珠的父母又怎曾想到,被他们精心富养的女儿竟然沦落至此,从前对女儿的培养,竟然是为了那些登徒浪子而培养。

想得多了,鹤烈也便接受了。看看醉锦阁中众多女子,或因为姿色平平,或因为无甚才艺,而不得不用尽十八般武艺讨恩客欢心,无非不是想偷偷多攒些体己钱,将来能够为自己赎身。而自己能够凭借天赐容颜和才艺高居在上,已是备蒙上天恩宠了。

并且既然早晚得走出那一步,莫不如趁苏姨娘心急之时多为自己争取有利条件,已然如此,不如只想未来事,而不念过去难。

颜鹤烈对苏姨娘说:“小女鹤烈落难时,幸得苏姨娘收养,才不至于命魂飘零,此恩鹤烈不忘。如今,也该到了回报苏姨娘的时候,只是,鹤烈依然有自己的顾虑。”

闻此言,苏姨娘明白鹤烈已经动了接客的心思,所谓“顾虑”,不过是想谈些有利于她自己的条件罢了,只要她愿意接客,条件当然好办。

苏姨娘说道:“鹤烈姑娘不妨直言。”

鹤烈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自己的梳弄客人必须由自己挑选,并且此后接什么样的客人,也须由自己说了算。

所谓“梳弄”,即指青楼女子第一次接客伴宿。青楼女子的初夜最贵,往往会请一个比较有身份的人或比较有名望的人来破身。

鹤烈提出的第二个条件,是接客以后的银两可以都归老鸨,毕竟这是自古以来青楼的规矩,但是客人私底下赠予的缠(指客人赠送青楼女子的财物),则由鹤烈一人所有。

苏姨娘心中对鹤烈暗暗赞佩。青楼女子不管名气多大,不管赚了多少钱财银两,都是归老鸨所有的。一般情况下,客人也会私下里赠予青楼女子财物,但这些财物最好不要让老鸨收了去,因此青楼女子的私房钱都是暗暗偷摸攒着,只要数额不是太大,有时老鸨也会睁只眼闭只眼。

今日里这颜鹤烈竟然把这暗处之话说得如此光明正大,苏姨娘倒是第一次见。足见颜鹤烈知道自己有说这话的资本,也足见她磊落,将一己之利毫不掩饰地摆在明处,这样便避免了日后因钱财生出不快,彼此心里都无怨无憎。

“当然这第二条苏姨娘尽可放心,只有你知我知恩客知,并不会为苏姨娘徒增烦扰。”鹤烈又说道。

好一个聪慧的姑娘,高调之处泰然高调,该低调之处毫不张扬,既存了体己钱,又避免了醉锦阁中其他女子知晓后对自己的不满。苏姨娘莞尔一笑,同意了。

4

醉锦阁花魁颜鹤烈开始接客的消息传出后,先后有不少老爷公子愿意斥巨资相得,苏姨娘一一将名单、家世及开价银两记好,拿给颜鹤烈看。

那些名字鹤烈都很熟悉,无非是那些常常流连醉锦阁的富贵男人,老的她看不入眼,少的都是不学无术的公子,仗着家境富庶整日里纸醉金迷,她更看不入眼。

翻到第三页时,鹤烈双眼一亮。

她看到了赵明卿的名字,赵明卿开价白银五百两。

颜鹤烈钟意赵明卿,是因为那日宴会之上他对自己对的无情对,两个无情对对下来,她明显捕捉到这位年轻公子与其他富贵公子的不同之处。且不说赵明卿眉清目秀,举止儒雅,仅从他知道什么是无情对,并且对得很合自己心意这点来说,就说明他的人品与学识远远高于其他人。

苏姨娘钟意赵明卿,是因为在所有想要得到鹤烈姑娘初夜的男人里,他出价最高。对于赵明卿,苏姨娘所知并不多,只知他是相邻之城月城的富豪显贵之后,从小饱读诗文,却无意于科考功名,其父便带他从事经商之路。因为为人沉稳重信,十七岁其父便放手将青阳城的生意交他独做。

在青楼里,梳弄如同结婚一样,酒宴与仪式都必不可少。

那日里,颜鹤烈端坐于铜镜前,泛着模糊流光的铜镜中映出一张娟秀精致的脸。有樱在为她梳发绾髻,画眉点唇。

有樱是刚来醉锦阁不久的女孩,刚满十二岁,因为生活无以为继,父母将之卖入青楼。苏姨娘看她年纪虽小,却很是秀气灵俏,便让她跟在颜鹤烈身边,多学些技艺,将来也许能以她换回些银两。

这时屋外有人路过,虽行路轻袅,语音却清晰可闻:“今儿是醉锦阁的大红人儿的梳弄之夜,这架式可从来没有过。”

“哪怕掷金千两,也不过就是快活那么一下,她身上有的我们姐妹又不是没有,可真还有想不开的公子哥儿,日后我倒要看看这公子长了什么样镶钻阳峰。”

“哎~这就是妹妹想错了,男人那个东西倒是不值钱,也许值钱的是……”

声音突然降了下来,之后便传来两人的笑声。

笑声渐行渐远,有樱说:“鹤烈姐姐别往心里去,刚才我在楼下看凤听姐姐和唯棠姐姐喝了不少酒,酒后难免说些荤话,今天是姐姐的大喜之日,不要被这些荤话败了兴。”

颜鹤烈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淡然端庄。她们的话她不是没有听到,她也知道有樱在安慰她。只是她对这样的冷嘲热讽早已经习惯了。生死之劫都经历过,这些出于嫉妒之心的暗伤之语,在鹤烈看来根本不值一提。

颜鹤烈本来性子就淡,与青楼中其他女子交往不多,加之鹤烈容貌才艺皆高出众人,醉锦阁常因她豪少来游,崇侈布席,更难免遭其他女子嫉妒。

细想之下,却也不是这些女子的错。一般沦落青楼的女子,基本都是被家人所卖,又或者是被拐卖,无奈者有之,不甘心者有之,到最后却都不得不接受卖笑为生的现实。在青楼里若想过得好,就必须与其他女子竞争,竞争的方式,无非是谁最受客人喜爱,谁接的客人更有地位或更富贵。

自从颜鹤烈挂牌为清倌人,醉锦阁从前风头尽显的女子则明显受到客人冷落,如今颜鹤烈开始接客,并以白银五百两之高的价钱接客,醉锦阁其他女子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意再难平也得平,心再不甘也得甘。

“有樱费心了。”颜鹤烈边往手腕处擦拭依兰香膏边说,“只不过是一阵酸风吹过,吹过也就吹过了,日月本悬,榉柳本稳,又不曾少些什么,任她们去吧。”

有樱帮颜鹤烈整理好衣裙,扶她坐至床边。

天色将暗,烛火轻跳,有樱细细剪去烛芯,随后离开鹤烈房间,轻轻关上房门。

颜鹤烈于床榻独坐,她知道,下一次开门进来的,便是自己此生第一位恩客,赵明卿。

5

已至二更,酒宴阑珊,在众人恭贺之声中,赵明卿来到颜鹤烈房门前。

却听得屋内传来低沉哀婉的埙音。

那埙音素独朴拙,虽浊却喧喧在,虽悲却幽幽然,绵绵不绝,令人回味无穷。

埙音止,赵明卿推门而入。

佳人俨然新人,虽然身居青楼,新婚之夜也无非如此;因为身居青楼,却也只能如此。

第一次相见,赵明卿心生赞佩;第二次相见,赵明卿心生叹息。

颜鹤烈起身,低垂脸庞说道:“赵公子。”

赵明卿还礼道:“鹤烈姑娘。”

鹤烈说:“公子请坐。”

赵明卿再次还礼,坐到床榻另一端。

“鹤烈姑娘果然多才多艺。”赵明卿说,“埙乃是古人技法乐器,春秋战国时期仅在祭奠活动之中方可闻,秦汉多用于宫廷雅乐之中。如今人们只觉当下流行之音绮靡动听,几乎无人记得还有这样古老的乐器,更不用说吹奏了。而鹤烈姑娘竟能将埙吹得如此娴熟自如,想必一定是下了一番苦功。”

“赵公子言过了。”鹤烈说道,“唐人郑希稷曾在《埙赋》中说:‘埙之自然,以雅不潜,居中不偏,故质厚之德,圣人贵焉。’埙音最能代表高贵之情与雍容之度。若身居繁世,心中独守一份高贵,胸中仍留一念雍容,任何人都可以吹得如同流云清水。”

“鹤烈姑娘谦虚了。埙乃秋音,鹤烈姑娘吹奏的又为鸳鸯埙。今日为立秋,又是姑娘梳弄之夜,想必鹤烈姑娘是用了一番心思的。”赵明卿说。

心思被识破,颜鹤烈倒有些羞了,不过赵明卿这番话倒让她更加倾心了,试问,哪个姑娘的梳弄之夜二人会谈及这样文雅的话题?哪个得到姑娘初夜权的男人能这样有礼有节而毫不冒犯?

二人不再说话,任烛光静静跳动,不知是谁的影子,在他们脸上明明灭灭闪动着。

“时辰不早了,公子歇息吧。”颜鹤烈终于开口说道。

望对面佳人脸若胭脂,身如翠柳,有如娇娆冰月,又有如蓬莱仙女,赵明卿竟然这就样凝视了很久。

颜鹤烈抬眉相望,她发现自己从赵明卿眼里捕捉到的不是贪欲与淫邪,而是温柔与怜悯。

这不符合一个恩客的表现,颜鹤烈心中一下子出现了这个念头。转而她自己又笑了,若赵明卿与其他恩客一样,她还会选他吗?当然不能。想必,这赵公子要么也是初试云雨,要么性情腼腆羞敛。

颜鹤烈一下子放松了,缓缓起身,踱至赵明卿身边,双手轻轻覆在赵明卿肩上,俯下身体,将脸贴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公子,鹤烈帮你宽衣吧。”

赵明卿一动不动,只是伸出手,反覆在颜鹤烈一只手上,轻轻拍了两下,说道:“想必这几日鹤烈姑娘也是辛苦乏累了,姑娘早些休息吧,我坐坐就好。”

赵明卿说这些时,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德行俱高的君子?颜鹤烈心中甚是奇怪,花了五百两白银,只为在屋坐上一坐?

颜鹤烈到底没将这话说出口,却也没有接赵明卿话茬,而是轻轻将手指伸进赵明卿的衣领,在他颈间来回摩挲。

只闻赵明卿轻轻叹息之声,用覆在颜鹤烈手上的那只手紧紧握住颜鹤烈的手,然后起身,拉着她的手与她同坐在床边,再轻轻为她解下外衫,拉过床上的绸被锦衾,盖在她的身上。

然后走至桌边,坐在木椅之上,以手撑面,闭目养神。

并没有人将蜡烛吹灭,直至清晨红烛燃尽。

6

颜鹤烈醒了之后,赵明卿不在屋内。

后来有樱对她说,一大早赵公子便叫醒在楼下等待的小仆四保离开了醉锦阁。

之后苏姨娘来到鹤烈房中。通常情况下,客人梳弄青楼女子之后,老鸨第二天早晨会到女子与客人的房间贺喜。但苏姨娘的“道喜”,明显是知道赵明卿已经离开了的。

“恭喜鹤烈姑娘,贺喜鹤烈姑娘,没想到挂牌第一天就遇到了个痴情的公子哥儿。”苏姨娘笑道。

原来那赵明卿离开之前又交给苏姨娘五百两白银,特意叮嘱她道,在他回来之前勿让鹤烈姑娘接其他客人,因为生意繁忙,自己不能在醉锦阁久留,多则一个月,少则半个月,他便会回来。

赵明卿出手如此阔绰,苏姨娘自然喜笑颜开地答应了。

颜鹤烈心中却越来越迷惑了,这位赵公子,钱财满贯,却毫不近色,又是为何?

毫无疑问,在其他醉锦阁其他女子看来,颜鹤烈是有福气的,第一次接客便遇到出手这样阔绰的恩客,并且大有将她包下之意,这无疑是每个青楼女子都梦寐以求的。

只侍一人,只念一人,只等一人,只枕一人,除去家宅,除去父母儿女,与夫妻无甚两样。只可惜世上薄情男多忠情男少,更遑论经常出入风月烟花场的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新鲜感往往维持不了多久,便又痴迷上另一个,如此,便免不得落下风流多情之名,众女子便也只能以展现千娇百媚之态,以显耀妩媚轻浮之形来多为自己争取恩客。

如颜鹤烈这样的,堪称是每个青楼女子的梦想,也可以称作幻想。

苏姨娘又说:“鹤烈姑娘,将这碗凉药喝下,便可安心等待赵公子回来了。”

颜鹤烈接过那碗汤药。她知道,这是可防止女人怀孕的药,据说是用晒干的柿子蒂磨粉制成的,是否含有其它不为人知的药物,就不得而知了。

颜鹤烈端着汤药,不知道该如何对苏姨娘说昨夜二人并未行那欢好之事,再想想,不能说,也不可说,便仰头将药喝了下去。

7

诚如赵明卿自己所说,半个月后,他又来到了醉锦阁。

相见之下,二人依然拘谨有礼。

这半个月以来,因为赵明卿出巨资将颜鹤烈包了下来,因此她得以宽松自在地度日,不必像从前一样出席各种富人显贵的酒席游宴。

别有一种情愫在颜鹤烈心中暗暗生出。

有樱端上几样精致小菜,摆好酒盏碗筷,便掩门而出。

颜鹤烈亲自为赵明卿斟满酒,又为自己将酒斟满,举杯说道:“赵公子外出半月有余,鹤烈为公子洗尘。”言罢,将酒一饮而尽。

赵明卿也不推让,亦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二人边饮边聊,这次赵明卿是回到了月城家中,虽然他本人无意仕途,但其父认为对于商贾之家,考取功名大有裨益。赵家本为旺族,历代之中不乏官员,正因为官商结合,生意才能始终兴隆,更何况功名对于赵明卿这样的富贵之家,考起来比那结贫苦寒士容易得多,如此一劳多得之事,任谁也不愿意放弃。此时正逢秋季州考,赵明卿便回家中备考参考,这才半月未来。

“赵公子很是令鹤烈钦佩。”颜鹤烈说道,“鹤烈因家中变故,十二岁时被苏姨娘收养于这醉锦阁之中,所见之人,无不是庸俗浮夸之辈。今天公子这一番话,令鹤烈念及幼时家中父母悉心培养,颜家虽亦为商贾之家,往来之人却不乏文人雅士,我便每日浸染于琴棋书画之中,久而久之,也受到深厚熏陶。”

“鹤烈姑娘的身世,明卿多少也知道些。”赵明卿说,“初见姑娘之时,便觉此人不该人间有,可为何却沦落至青楼之中?待知晓了姑娘的身世,只能叹上苍无情,浮世求生,本就不易,像鹤烈姑娘这样聪清慧极的女子,偏偏比常人命运更加多舛,实在令人惋惜。”

“公子这话说得倒是有些不公平了。”鹤烈淡笑说道,“公子见这醉锦阁中女子,若不是生活困顿得无法挪动,谁又能来到这种地方?那有樱,家中儿女众多,父母偏偏将她卖入青楼之中,家贫难活,从小她便学会察言观色,知晓顺承父母之意,悉心照料弟妹,正是因为如此,父母认为以她的为人性情,哪怕在青楼之中也不会吃亏。世间可笑之事恰恰在于此,彼之优点与擅长,反倒使之成为风尘娼妓。”

“也有那于无知之岁被人贩子拐卖了来的。”鹤烈又说,“父母不可见,连牵念都无法寄托。这么想来,上天对我鹤烈还算体恤,毕竟让我有过往可以回忆,深夜无眠之间,常常梦回往昔,父母和蔼可亲,庭前海棠垂丝,塘中金鱼嬉戏。”

“鹤烈姑娘所言对中有错,错中也有对。”赵明卿说。

“愿闻其详。”

“也许引申一例姑娘会明了。我问姑娘,一盲人,先明后盲,和先天便盲,哪个更为不幸?”

“都不幸。”鹤烈回答道,“若非要鹤烈选出一个,那就是先明后盲了。”

赵明卿不再说话,微微一笑,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看到留在赵明卿嘴边的一抹笑,颜鹤烈心中一动。

她明白了,若说各人有各人的不幸,自己就是那个先明后盲之人。命运之神让你见过锦花繁玉,让你见过远山近水,让你见过日月星光,又被他夺去双眼,之后他就站在你身边冷酷地哂笑,笑你于黑暗之中匍匐,于黑暗之中挣扎,于黑暗之中艰难前行。

正如不知爱也便罢了,最可悲的,莫过于得爱又失爱,从此以后永再无爱,只能空对虚幻的回忆,不可触,不可及。

二人于房内絮絮交谈,频频饮酒,言过往,说诗文,谈尽人间悲欢之事。

已近三更天,红烛将熄,已经有醉意的颜烈起身,仿若无骨般贴在赵明卿身上,双臂搂着他的脖颈,目光因为微醺而迷离,她轻咬嘴唇看着赵明卿,目光流转,眼中流出难以抑制的爱意,她贴近赵明卿耳边,柔柔缓缓地呼出香热之气,说道:“官人,时候不早了,我们歇息吧。”

8

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颜鹤烈记不得了,只记得醒时衣冠齐整,身边空无一人。

颜鹤烈只觉心中一阵空落。

有樱为她端过洗脸水,边为她梳头边说:“赵公子一大早就跟四保走了,走前又给了苏姨娘一笔银子,说是‘覆账’的钱他也交了,请苏姨娘多多关心鹤烈姐姐。”

所谓覆账,是指青楼女子初夜过后接的第二个客人,第二个客人结束后,就开始正式接其他客人了。

“真没想到,这赵公子对鹤烈姐姐真是一片痴心呢。”有樱边为鹤烈绾发边说。

颜鹤烈并未说话,坐在那里若有所思。

“有樱,你可相信这世上真有不近女色的男人?”颜鹤烈突然问。

“算了。”颜鹤烈又说,“你年纪还小,对男人哪里会懂得那么多呢。”

“鹤烈姐姐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了,连我这个不懂男人的小丫头都懂。”有樱说,“姐姐难道看不到每天出出进进醉锦阁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无非是家里富裕时间充裕,又对那男女欲念放不下的男人,要说这人间他处也许还有不近女色之人我或许相信,但在这醉锦阁,可没有。别说我了,可能连苏姨娘都听所未听,闻所未闻。”

有樱所言正是颜鹤烈心中所想,宽厚仁德如她的父亲,身边尚且有侍妾,其他富贵人家的子弟,又怎可能不近女色?更何况夜里温香软玉就在身畔,却从来不曾逾矩,可不是奇事一件?而那赵明卿先后买了她的梳弄与覆账,可不是奇人一个?

“四保说,上次赵公子回去,是温书参加州考去了。”有樱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颜鹤烈说话,“这次说是要到青阳城有名的商贾蒋家谈生意,顺利的话一日半日就成,不顺利的话三五日也说不准。”

颜鹤烈并不说话,对着青铜镜,轻轻把有樱刚刚为她插上的簪花扶正。

“不过四保说不管顺利与否,生意谈好了他们就得马上起身回月城。”有樱又说。

颜鹤烈的手停在簪花上,心里一阵失落涌了上来,也就是说,此次分别,她与赵明卿又将有一段时间不能见了。继而心里又生出对赵明卿的怨恨,何来何往,何去何从,赵明卿从不肯向她倾吐半分,每次只得她独等独盼,可她又无法像其他女子在送别客人时娇媚不舍地撒娇,说出“官人下次记得早点来看奴家”这样的话。

是的,她说不出来,即便赵明卿要了她的身子,她也说不出来。更何况二人独自两夜,赵明卿从来没有近过她的身。

“他们这么赶,是有什么急事吗?”颜鹤烈边拿起点唇的红纸,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说是回家订亲。”有樱说,“鹤烈姐姐别怪有樱,有樱就没想过瞒着姐姐,咱们青楼之人,最忌心有所属,虽说那赵公子对姐姐痴心一片,咱们却终归只能是男人们用来消遣的物件,有樱无意贬低姐姐,只是只要认清这个事实,才能不动情,不动心,否则,吃苦受罪的可是咱们自己。”

有樱说的话,颜鹤烈明白。

之前醉锦阁有个叫鸣扇的女子,对一客人动了真心,甚至甘愿委身他为侍妾,可巧那男人之妻连生两胎都是女孩,于是客人出主意说,让鸣扇不要喝下那凉药,只要腹中有子,便好说服父母赎她回家为妾。

向来青楼女子最怕怀孕,因此只要接客,都会喝下凉药,苏姨娘也没有料到鸣扇会偷偷将凉药倒掉。几月后,鸣扇果然怀孕了,那客人却再不露面,人们都说他家里无论如何都不允许他娶个妓女回家,哪怕做妾,哪怕怀子。

鸣扇心灰意冷,喝下打胎的中药,却未料那胎儿打下来之后发了血崩,最后在绝望之中死去。

此后青楼众女子更加识得男人凉薄,他们寻欢作乐,她便讨欢逢迎。恩客与妓女,从古至今,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

但听到赵明卿此次回家为订亲,颜鹤烈心中还是疼了一下。继而便想开了。

再心怀冰洁,再慧质端淑,再貌如天仙,也只不过是个妓女而已,不用说无法成为任何男人生活中的主角,甚至连配角都不是,就像有樱所说,只不过是他们打发无聊时间的物件而已。

颜鹤烈从袖子里掏出一两纹银交给有樱,说道:“四保整天跟赵公子奔波,实在辛苦,帮我把这一两纹银赏与他罢。”

有樱睁大了眼睛,一两纹银?日常那些醉锦阁的姑娘们打赏恩客手下无非是十几二十文钱而已,这倒也正常,谁都愿意让恩客手下多为自己说几句好话,让恩客常来常往,可这一两白银真是不小的数目,鹤烈姑娘果然不同凡人,连出手都这样阔绰。

“姐姐这也太破费了,四保为人简单得很,每次赵公子来他都在楼下跟我聊东聊西,若是鹤烈姐姐真有什么事,我去跟他说一声就行了啊。”有樱说。

“拿去吧。”颜鹤烈也不作解释,只这一句话。

有樱便接过银子,置于衣袖内。

9

赵明卿再来醉锦阁时,晨暮已生出寒意。

赵明卿推门而入时,颜鹤烈不迎,亦不起身回头。

“鹤烈姑娘,多日不见。”赵明卿说。

“巧的是,赵公子每次都能在留下的银子花完前回来。”颜鹤烈说。

“我此次回月城,是……”

“娶妻。”没等赵明卿话说完,颜鹤烈就将话接了下去。

“那是公子的家事,我无权过问。”颜鹤烈边说边起身,向赵明卿走来,“我只负责公子在醉锦阁我鹤烈处快活。”

颜鹤烈走到赵明卿身边,拉着他的衣襟,将他轻轻牵至床边,再以手轻轻一推,赵明卿便一下子坐在了床边,颜鹤烈提起裙裾,坐在赵明卿双腿上。

“鹤烈姑娘,这……”赵明卿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赵公子买了我的梳弄夜,又把覆账也买了去,我的身子,确确实实只是公子的。”颜鹤烈说道,声音中满是从未有过的娇柔百媚。

“鹤烈姑娘你误会了。”赵明卿木木地解释道。

“醉锦阁的姑娘,从来没有误会过来到这里的客人。”鹤烈从赵明卿腿下来,后退几步,站定。

她神色从容,眉眼含笑,开始一件一件脱下自己的衣裳。绫纱细绸一件件脱落在地,直到只剩最后一个绣着戏水鸳鸯的粉红肚兜。

“天已渐寒,鹤烈姑娘,你,你这样会着凉的。”赵明卿忙拽过床上的被子,起身将颜鹤烈的身体围住。

颜鹤烈定定地看着赵明卿,既不拒绝,也不用手去扶被子,赵明卿怕被子滑落,只能以环抱的姿势紧贴颜鹤烈站着。

他们闻得到彼此身上的味道,感受得到彼此的鼻息。

“都说只有女人既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没想到赵公子也是既浮荡又想当正人君子,其实也只是个伪君子而已。”颜鹤烈冷冷说道。

“鹤烈姑娘何必将话说得这样难听。”赵明卿说。

“还是,赵公子有难言之隐?”颜鹤烈突然又莞尔一笑,手隔着薄被向前一伸,正好触到赵明卿小腹之下。

赵明卿瞬间红了脸,身体向侧旁一躲,说:“鹤烈姑娘莫开玩笑。”

“以公子的反应来说,鹤烈确实是在开玩笑了。”颜鹤烈说。

“我不美?”颜鹤烈身体向前倾去,几乎要贴上赵明卿的脸。

“美。”赵明卿不再躲避颜鹤烈的眼神。

“我不值?”颜鹤烈又问道。

“值。”赵明卿回答。

“那,就是赵公子不喜欢?”

“喜欢。”

颜鹤烈不再说话,眼中充满质疑。

“正因为鹤烈姑娘美不入俗,黄金万两亦无法相抵,赵明卿才不敢轻薄。”赵明卿说。

颜鹤烈一愣,既而哈哈大笑:“赵公子好话术,青楼女子之美哪分俗与不俗,只要客人开心就是能耐,我颜鹤烈也没金贵到有男人傻到愿意以万两黄金相赎,赵公子这番话,未免将自己说得过于清高了吧?”

说罢,颜鹤烈裹紧被子,挣开了赵明卿的怀抱。

赵明卿亦收回双手,回身坐在桌旁木椅上。

“我与鹤烈姑娘相遇实为偶然,初见之下便已倾心。鹤烈姑娘性情质洁凛傲,可眼中却难掩心中柔弱净澈,不懂之人可以为见鹤烈姑娘容貌掷银百两,懂得之人心中只有悯然与怜惜。知晓鹤烈姑娘身世后,赵某更觉姑娘不该置身此处,往来醉锦阁者无非是些轻浮浪荡之徒,鹤烈姑娘如同珍珠落污泥,金钗藏朽木,赵某心中不忍,若能以钱财护得姑娘清洁,赵某愿意倾我所有。”

闻赵明卿此言,颜鹤烈早已经泪如雨下。

幼时落难,苏姨娘出手相救,虽救得她颜鹤烈一条命,却也只是想着日后用她得到更丰厚的报酬;因为出身富贵,才艺精湛,醉锦阁其他女子对她也满怀嫉妒,明里暗里极尽嘲讽之意;出出进进的老爷公子们,无不觊觎她的美色,她越是清冷,他们越是想得到。

却从不曾有一人如赵明卿这样心生怜惜,全力呵护,尽管十分克制,百分疏淡,内里,却实为百分喜爱所驱使。

“既然如此,赵公子为何不肯与我欢好?”颜鹤烈含泪问道。

赵明卿沉默片刻,回答道:“如此,以钱买色,以银两来玷污清白,我与那些登徒浪子又有何区别?”

“公子可懂情爱?”颜鹤烈又问道。

赵明卿沉默。

“时候不早了,姑娘衣着甚少,早些歇息吧。”赵明卿起身说道,向门口走去。

颜鹤烈不动,亦不语。

赵明卿推开门,又站住,回头对颜鹤烈说:“姑娘放心,下次赵某再来,应当可以为姑娘赎身了。”说罢离开,将门掩好。

颜鹤烈依然不动不语。她紧闭双眼,泪珠不停滚落,先是无声,继而伏案痛哭。

世间难事,不在于佳人遇才子,不在于两情相悦惺惺相惜,而是在于软肋被人一眼勘透,无助与软弱铺陈于烈日之下,那人却因为慈悲而不敢相扰。

10

次日,赵明卿半夜从颜鹤烈屋内离开之事便传得醉锦阁人人皆知了。

因为对颜鹤烈嫉妒已久,难免有人心中暗快。

“想必那赵公子肠子都悔青了,原来天仙也是雏儿,也难怪赵公子不满意。”

“已经挂了牌了,又清高给谁看?无非床上那些事,还装作良家女的模样,任谁花了那么些银两,都会觉得不值啊。”

“大家同在醉锦阁,各接各客,各吃各饭,凤听姐姐和唯棠姐姐又何苦刻薄至此?”有樱不服气地说道。

“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个小蹄子说话了?”凤听说道,“跟在她身边久了,真是鸡犬都觉得清高了。若是老娘当年生下肚子里的孩子,怕是比你还大些,闺女这么跟娘说话,可是要掌嘴的。”

“呵,你肚子里的孩子,还不知是哪个男人的杂种,我可认不起你这样的娘。”有樱恨恨地说道。

凤听立刻恼火得竖起了眼睛:“杂种?你以为你就干净?几年后你不过也与那颜天仙一样,再是天仙,也不过是醉锦阁的一个娼妓!”

“有樱,不要乱说话,我教你的琵琶曲可曾练熟了?”还未等有樱与凤听争执,路过的颜鹤烈便说道。

有樱狠狠瞪了凤听和唯棠一眼,甩着袖子走开了。

“凤听姐姐所言极是。”颜鹤烈不紧不慢地说道,“大家在这醉锦阁里,不过都是靠取悦男人吃饭,又何必出言这般狠,毕竟你我是同样身份的人,辱人必辱己,还望凤听姐姐和唯棠姐姐话出口时绕舌三圈,骂了我不打紧,把自己骂了,就得不偿失了。”

“再者,”颜鹤烈又说,“各位恩客来有来由,去有去由,实在不归我们操心。凤听姐姐倒是想想怎样把淋疮医好才是正道,要不该影响凤听姐姐接客了,其他的,就不劳凤听姐姐挂心了。”

说完,颜鹤烈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凤听想再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这颜鹤烈真真是狠人,连骂人的话都说得这样有礼有节,直击人痛处。

自赵明卿再次离开后,颜鹤烈对他前所未有的想念,几近茶饭不思的地步,不仅有樱看出来了,连苏姨娘都看出了些端倪。

苏姨娘婉言相劝,说每一个青楼女子都是如此,毕竟那是自己第一个接的客人,更何况赵公子为人文雅相貌堂堂,只是男人寻欢从来都是一时兴起,流连有时,缠绵有时,却也仅仅是有时,以后在这醉锦阁的日子还长着,一旦赵公子厌了,倦了,不再为你花费银两,那该忘就得忘,毕竟其他客人还等着呢。

他说要为我赎身的。颜鹤烈心中说。

但说出口的却是:“苏姨娘放心,鹤烈知道。”

世间女子,没有不想只得一人相守到老的,哪怕生于贫寒之家,哪怕帝王之妃,哪怕青楼女子。

可这世上,最最靠不住的,也是男人。他们的贪恋是一时兴起,他们的诺言更是一时兴起,如同写在水上的字,如同画在沙上的画,如同落在火上的雪,如同吹过耳边的风。

甚至颜鹤烈不知道对赵明卿该是期待还是怨恨。她期待,是因为他对她倾情属意;她怨恨,是因为他倾情属意却从不曾逾矩,因为他给了她希望却又久不出现。

为情辗转煎熬,便是这样罢。

11

两个月后,赵明卿再次来到醉锦阁。

他并未到颜鹤烈屋中,而是先去找了苏姨娘。

有樱赶忙拉过四保,问他赵公子此来为何。四保把马匹拴好,眼睛四下里看了看,小声对有樱说:“我家公子此次前来,是为鹤烈姑娘赎身的。”有樱惊得眼珠儿都要掉了出来。

虽然说自从醉锦阁开张以来,也有个别姑娘被恩客赎身的喜事,却也是接客无数才遇到一个重情之人,并且其实被赎身的姑娘结局并不好,虽然被赎身,可这肉身的自由仍然不属于自己,无非是做个侍妾,整日里低眉顺眼,还要受人冷眼与讥讽,在很多人眼里,烟花巷柳之女,一日为娼,终生为娼。

所以很多青楼姑娘宁可将此生长寄青楼,每日里不愁吃穿,无非风月场上迎来送往,趁着青春尚在尽情享乐,何苦入了那尘世凡间忍气吞声。命已如此,只能如此,也甘愿如此。

待到年老色衰,幸运的会有些有情义的恩客,日常给些接济,在这青楼之中也不至于活不下去。再老些,要么攒够身家的可以另起炉灶,升级做老鸨,比如苏姨娘;要么青灯古佛,以诵经洗去自己这一生淫邪之罪,祈盼来生生在一个好人家。

当然,更有青楼女子还没等到年老色衰,便香消玉殒了。大家最终的归处,都是青阳城外伶仃庙外的胭脂沟,那里是埋葬青楼女子的地方。

每年清明,总是会有不少青楼女子前来烧纸,一是为祭奠埋葬在这里的妓女,二是为自己多烧些纸钱。毕竟一生无靠,死后无人烧纸凭吊,也算是自己为自己在阴间存些钱。

伶仃庙外青草生,常伴着青楼女子哀怨的哭声。她们在哭红颜薄命的姐妹,亦是在哭自己一生风月场,一夜欢愉梦;哭自己命如那河边柳,任人折断任人踩;哭自己生无可寄死无可托,只剩一缕香魂孤身独过奈何桥。

这场景,正如俗语所说:从来老将名妓,末后一段光景,最是冷堪无奈。

只是如颜鹤烈这般从挂牌到赎身,都在一人之手的姑娘,从来未有。

有樱艳羡,亦失落。羡慕是因为鹤烈姐姐有人可依,有人可护;失落的是,鹤烈姐姐一走,从此只留她一人在醉锦阁,而自己的未来,无非如同凤听与唯棠一般,与青楼所有女子一般,枕百人臂,为千人妻。

四保看到有樱眼里的泪,睁大眼睛说:“你怎么哭了。”

“要你管。”有樱终于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

有樱这样,四保心里竟然也开始不好受。他比有樱大了两岁,却与有樱十分谈得来,想到鹤烈姑娘被公子赎身后自己再不能随公子来醉锦阁,再也不能跟有樱杂七杂八说话,四保心里也是一阵怅然若失。

又想到有樱长大之后,也将如其他女子一样接客,四保心里更不落忍了。

“真恨自己没生在公子这样的人家。要不我也把你赎了去。”四保闷闷地说。

有樱抬头瞪了他一眼,抹了一把眼泪,转身跑开了。

那边厢,赵明卿已与苏姨娘谈妥,以不菲之金替颜鹤烈赎身,连苏姨娘都连连感慨鹤烈好命,当然,颜鹤烈为醉锦阁头牌,赎身之钱她并未少要。

赵明卿来到颜鹤烈屋内,像是有着心灵感应一般,鹤烈立刻起身回头,相见之下,赵明卿心中一阵紧揪,两月未见,颜鹤烈竟然整整瘦了一圈。

颜鹤烈看着赵明卿,眼中有惊呆,有惊喜,也有对他长久不露面的怨责。她的眼睛将她心中之情出卖得丝毫不留,脚上却如同被下了咒,半步也挪动不开。

赵明卿走到她身边,轻轻摩挲着她的面颊,说道:“我已经与苏姨娘说好,鹤烈姑娘收拾收拾起身吧,马匹已经为姑娘备好。”

颜鹤烈的脸颊在赵明卿手中一抖,随手握住赵明卿触在她脸颊上的手,越攥越紧,越攥越紧,仿佛要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将赵明卿的手融进自己的身体中,血液中。

“我已经为姑娘赎了身。”赵明卿,“姑娘换身暖和的衣裳,外面天寒风疾,我在楼下等你。”

说罢,赵明卿轻轻抽出被颜鹤烈攥着的手,转身离开,将房门轻轻关上。

12

半个时辰后,颜鹤烈下楼。

她卸下了所有金玉首饰,换上素色衣服,外披一件月青色貂毛斗篷,有樱跟在身后,眼睛红红的,显然刚哭过。

赵明卿与苏姨娘起身,颜鹤烈走到苏姨娘面前,说道:“鹤烈谢苏姨娘当年于难时相留,几年来对鹤烈宽柔相待,没有半分为难。苏姨娘之恩,鹤烈常记心头。”

苏姨娘赶忙说:“姑娘这话说得可让我脸红了,姑娘要谢就谢赵公子,谢姑娘自己运气好,毕竟我身处青楼这么多年,如姑娘般好运的,实属凤毛麟角。如此看来,姑娘真非凡人,定是那天上神人下世,才能今世多舛却能时时柳暗花明,处处时来运转。我苏姨娘祝赵公子和鹤烈姑娘情浓意厚,多子多孙。”

颜鹤烈轻轻行礼向苏姨娘告别,接过身后有樱手中的香樟木箱,赵明卿拱手对苏姨娘说:“苏姨娘,告辞。”

随即他们走到门口,骑上四保早已为他们备下的马匹,向东而去。

走了大概一个时辰,在一个巷子里的宅门前,赵明卿下马,走到颜鹤烈马前,扶她下马。

颜鹤烈有些疑惑:“赵公子,我们不是去月城吗?”

赵明卿说:“这里更方便。”

颜鹤烈心里一下子明白了,尽管赵明卿为她赎身,也不便将她带回家中,而是为她在青阳城外置了个外宅,由此可见,赵家家风甚严,想必,赵明卿先后在她身上花费数千银两已令家中不满,又怎能违背祖训,将自己带回月城?

颜鹤烈理解,逼仄命运行至此处,已然是拨云见日,再存奢望,俨然不知满足了。

颜鹤烈下马,四保将马匹牵入院中。

院子并不大,两房一院而已,却已足够居住。因长久无人居住,屋子里清寂寒冷,赵明卿让四保生盆碳火过来。碳火越燃越旺,屋子里也渐渐暖了起来。

“我让四保为姑娘烧些水洗漱吧,奔波了这么久,姑娘早点歇息才好。”赵明卿说。

颜鹤烈不说话,走上前将赵明卿紧紧抱住。赵明卿一时间手足无措,慢慢地,也将鹤烈围抱起来。

赵明卿的手轻轻抚摸着颜鹤烈的头发,宛如抚摸一匹素绸缎,又像抚摸一条静止的瀑布。

“公子,你娶了我吧。”颜鹤烈说。

赵明卿久久不说话,指尖穿过颜鹤烈披散的头发。

“我不能娶你。”赵明卿终于说。

“我不怕,公子,我知道你已定亲,终会娶妻,我宁愿给你当妾,侍奉老爷夫人,侍奉公子正妻。”颜鹤烈说。

“这并不是最终的归途。”赵明卿说,“质洁如你,良柔如你,只有干干净净堂堂正正地生活,才配得上你。”

“就算我身子干净,我的名声也早已与风尘烟花相连,公子又何苦拿这来搪塞我?”颜鹤烈说道。

赵明卿扳过颜鹤烈的肩膀,说:“见好物夺之,见美人占之,又怎是男儿所为?”

“公子,”颜鹤烈说,“我知道公子家风严谨,容不得我这样一个青楼出来的女子,甚至连做妾也不被允许,但是公子,我不在乎,我只在青阳城等你可好?公子常年往来于青阳城与月城之间,我这里就是公子在青阳城的家,我什么名分也不求,只要能跟公子在一起,让鹤烈以余生报公子之恩。”

赵明卿轻轻摇头,说:“明卿如今所做之事,并非是向姑娘示恩,更不需姑娘做任何回报。姑娘出身于富贵之门,即使堕入青楼,亦持有孤洁仙美之质,且不说才华横溢,仅凭情真意足与赤诚不染,就值得过更加安稳幸福的生活。”

“若说我想跟你在一起,只是因为我喜欢你呢?”颜鹤烈说。

赵明卿不语。

颜鹤烈使劲拨下赵明卿扶在她双肩上的手,眼泪扑簌而下:“不娶我,那你为何赎我?”

“若要娶你,我赵某必将高头大马,明媒正娶,而不能让姑娘如此无名无份,日日期待,夜夜盼熬。”

“那你又为何不肯要我?”

“不能娶,便不能占,这才是君子所为。”

“哈,好一个君子,好一个君子。”颜鹤烈仰天而笑,“敢问赵公子可是佛陀转世?还是观音现身?赎我,只为度我?世上那么多青楼女子,公子为何不去度?人间那么多艰活百姓,公子为何不去救?真是一个好君子,哈。”

赵明卿心如蛇噬,却又无法向眼前女子解释半分。他走上前,将颜鹤烈紧紧抱住。

“我不曾玷污鹤烈姑娘半点,只怕自己还不起鹤烈姑娘的交付。”赵明卿说,而他没说出口的话是,若不能给你名分,若不能光明嫁娶,只怕你所有真诚终有一天会被辜负,既然如此,莫不如不开始,哪怕动心而不言,动情而不语。

“我求你,公子,只求你今晚与我同宿,我不在乎什么妻妾,不在乎什么恩情与名分,我只求此夜相伴,我颜鹤烈从小到大从未这样开口求过人,人活一世,无非生生死死,任凭佛祖现世,我亦不拜不求,但我只求公子。”颜鹤烈情绪几近失控,甚至语无伦次。

赵明卿心如刀绞,用力将颜鹤烈拥抱在怀。

是夜,二人全衣卧于榻上,时而沉默,时而说话,直到月隐日出。

“公子何日回月城。”

“天亮即回。”

“可还再来。”

“待门前海棠花开,我来,便来;我不来,此后便再不会来。”

颜鹤烈紧闭双眼,心似拧绞,泪如泉涌。

13

事到如今,颜鹤烈终是明白了,赵明卿包她梳弄,包她覆账,替她赎身,花费白银无数,却只为做一个君子。

这个君子将她从淤泥之中连根拔起,还她清水,连同还她清白。然后他便如功成身退一般隐退,许她一个平凡女子应该有的生活,嫁人,生子,与夫君相伴相随。而这个生活里,并没包括他自己。

然而颜鹤烈也坚信一点,赵明卿并不是对她没有情意,否则正如她所说,天下青楼女子无数,为何偏偏解救她一人?只为那两个没头没脑的无情对?为她仰头喝下的一杯浊酒?抑或是因为第一次二人的四目相对?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赵明卿只是一个胆小的懦夫,对情感畏手畏脚,明明心中有欢喜,却从来不肯表露,只是以君子之样惺惺作态。

当颜鹤烈心中出现这个念头时,她自己也惊了一下。无论如何,没有赵明卿,便没有今日的自由身,他柔弱也好,他畏缩也罢,他都是将她从风尘中拉出来的那个人。她的人生刚刚过去十七年,却如此起伏跌宕,赵明卿所为,不啻于再生父母,她心里这样深的怨责,又是从何而来?

是爱,一定是爱。对,期待,还有期待。

赵明卿说,海棠花开时,若他来,便是来。

可是他也说,若是不来,便是不来。

颜鹤烈想,不管怎样,终是留有期待。

赵明卿离开之日,江南便开始下雪,雪花漫天飞舞,铺天盖地。一片片,一寸寸,都化为颜鹤烈心头的褶皱,她用手握住雪,雪花抱团,继而悄然融化,冷意慢慢渗入手上的骨头,直到她张开手掌,只留一摊清水。

温暖的手掌握不住白雪,可颜鹤烈的心,却牢牢握着赵明卿离开时留在她心里的一粒红豆。从寒到暖,只等春来。

颜鹤烈独自一人度过除夕,两份素菜,一碗薄粥,映着窗外璀璨起落的烟花。她想起从前在醉锦阁度过的年夜,姐姐妹妹精心梳妆,黛眉樱唇,华服披身,乐曲绵靡,推杯换盏,好一幅醉生梦死图。

颜鹤烈身处其中,只觉孤独。

如今真孤独一人了,却又觉出前所未有的安定与清静。若说人生的底色如这寒冬之夜,那么烟花始终只能是烟花,它们不顾夜空的寂静,拼力升腾,绽放,金银满天,绚丽灿烂,直至化成灰。

也许,所有烟花在尽情绽放生命之时,从来也没有在乎过成灰的结局。

而此时的颜鹤烈,虽孤独,却犹如寒冬之夜只需一轮清月相陪,而从来不需要烟花般的华彩。

她只等春来,只等海棠花开。

江南的春天,如此悄无声息,又如此循序渐进。

先是迎春花开,后是玉兰花开,再是云樱盛开。至于月季,那是一年四季都可见的,哪怕冬夜冷雨,哪怕白雪覆盖,只要给它们时间,它们还是会绽出那一抹浓郁的红来,仿佛除了它自己,没有什么能将它摧败。

然而樱花的花季终是太短暂了,短到颜鹤烈举手投足之间它便含苞成朵,热烈盛开,悄然凋落,丝毫不给人驻足留恋的机会。有情之人为之惋惜,无情之人谓之无情。

而颜鹤烈只有期待,忐忑的期待,不安的期待。

樱花过后,便是海棠。

海棠花于四月底五月初盛开,颜鹤烈亲眼见得门前海棠树从干枯到生出新叶,到披上春色,到花朵成苞。

直到某日她走出大门,撞得满面海棠花开。

14

海棠花开,赵明卿没来。

海棠花落,赵明卿没来。

直到杜鹃花花开花谢,赵明卿依然没来。

颜鹤烈心中握着的红豆,慢慢滑落;心中因为牵念赵明卿生出的褶皱,慢慢展开,生出裂缝,一点点,一点点碎掉。

颜鹤烈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这么久以来,她究竟在等什么?等一个人?还是等那句不算承诺的承诺?

也是,赵明卿给了她什么承诺?他来,便来;他不来,便不会再来。不,这根本不算承诺,甚至连选择都不算。可笑之处就在这,赵明卿如同造物主,他看中颜鹤烈,说紧紧抓住就抓住,他带她飞出烟花青楼,正当她觉得全新的人生即将到来时,他说放手就放手。

任性乖张如此,半点不由人,倒是将颜鹤烈当作没有生命的活物,丝毫不曾顾虑她的感受。

赵明卿,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了?幼时我有父母相守相护,富裕优渥,过着多少穷苦人家女孩羡而不及的生活。谁料家中惨遭变故,猛地将我拖至泥泞中,这泥泞纸醉金迷,胭脂香粉,迎来送往,我以为此生便是活在这散发着腐败气息的逢场作戏中,你将我拥入怀中,一步步,以白银相赎许我未来,纵然我颜鹤烈从来没有想过把谁当作依靠,可若是心中情意可以付出又收回,我又为什么会因你流下那么多眼泪,为什么心中对你赵有情,就对你越怨怪?

乃至成恨。

此时颜鹤烈内心的真实感受,是屈辱,比占有她的身体还让她屈辱。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凤听与唯棠等人那样安于醉锦阁卖笑的生活,也许她们也曾动过情吧?而恩客到底是恩客,对恩客动情动心,如同雪入江海,最终无痕无踪;如同花落腐土,最终成土成埃。

原来真的是,一日为妓,终身为娼。苦苦等待是为谁,守身如玉又是为谁,不如大家统统散了去的好;百年之前是谁,百年之后又是谁,不如及时行乐,反正最终归宿都是伶仃庙外胭脂沟。

人一狠绝,便是死心塌地,便是力量横生,而这力量是恶是善,最终又将这人推向何般境地与命运,则完全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昨天事譬如昨日死,正如花谢花开,人来人往,终是逃不过边走边死的宿命。

颜鹤烈对镜描眉点唇,绾发髻,戴金钗,穿上丝薄羽衣,垂下轻柔长袖。

从此以后,除了醉锦阁,青阳城的雅人士人又多了一个去处,那就是颜鹤烈的所居之处:鹤栖楼。

15

这鹤栖楼比醉锦阁更加挑客。

有钱无德者,不接;有钱貌丑者,不接;有钱有德胸无点墨者,不接;为人乖张不诚者,不接。

这在当时的年代,已然属于高级娼妓。

南宋之时,娼妓业极其发达,在繁华的城市,妓馆如同生活必须的食店一样,遍地都是,触目皆有。而青楼女子亦分三六九等。

最低等风尘女的称号是“流莺”,如名所示,她们是花柳场所的浮萍,姿色普通,没有文化,所接之客都是底层玩乐百姓。

三等风尘女的称号是“熟妓”,她们的卖身契被压在青楼,没有人身自由。她们可以赚钱,但大部分要上交老鸨。

二等风尘女为清倌人,即颜鹤烈挂牌之前的身份。此类女子姿色出众,一身才华,卖艺不卖身,只陪风雅人士和权贵公子喝酒聊天。

一等风尘女为花魁,是风月场所的招牌,可自主选择客人,不仅身价高,连老鸨都给足其面子。像颜鹤烈这样在为清倌人时就成为卖艺不卖身的花魁的,非常稀少。

如今,颜鹤烈已然为青阳城中特等风尘女。不驻青楼,起居为宽静房宇,有庭有院,有花有树,小室帷幕茵榻,左经右史。

加之颜鹤烈面容如仙,身段婀娜,能文善词,善谈吐,妙应酬,与文人雅士评品人物,答对有度。无论哪方面,都彰显其品位和尊严。

鹤栖楼,引得公子雅士无数,因此日夜论诗弹管弦,清唱妙舞,对月饮酒,共度良宵。

众人虽然惊讶于颜鹤烈被赎身之后依然重操旧业,并依然是处子之身,但因其声名煊赫姿态独特出众而趋之若鹜。

醉锦阁众女子更是艳羡不已,羡慕她不仅有人身自由,金玉满钵,还可只与高层人士交往,受尽


本文编辑:佚名
转载请注明出地址  http://www.zizhenzhua.com/zzztz/8704.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
  • 热点文章

    • 没有任何图片文章
    • 没有热点文章
    推荐文章

    • 没有任何图片文章
    • 没有推荐文章

    Copyright © 2012-2020 紫珍珠版权所有



    现在时间: